相旖从中庭出,便径直朝前院行去。
自早间收到倪将军的飞鸽传书之后,他已料到米渊短期之内即会召见自己。
沿着青岗砖石铺就的笔直大道行走,路旁难免会有厮从下人及府中的食客,看似避让,却又都偷偷抬眼追踪着白衣少女的行迹,眼中满是艳慕之色。
相旖对此种场面恍若未见,依然自行如常。他随手从路边的垂柳上折下一段小枝,捏在手中,修白的玉指细细地捻磨着枝茎,就那般逸然飘洒地跨上榭廊,朝涧阁而去。
送走了王恬,米渊放了小厮进阁内,令他们稍作整理,将温酒换成清茶,又抬了一方大案置在角落中,其上摆放了沙盘,旁边立起了图布。
一切整顿完毕后,他将人尽数挥走,只留了一个小厮在门口,吩咐他见到相旖表姑,令她进来后,自也掩门退去廊桥之外把守,不可再放人来。
小厮“诺”了,痀身出门。
过不了一会儿,阁门再开,换成是相旖踏行了进来。
相旖进屋后,反手将门闭合,又转身拉上了栓,这才向着米渊所居的方向走去。
“谡儿来了。”走到米渊跟前停下,相旖微微倾身行了礼。
“坐,”米渊正在往沙盘上摆石子,无暇他顾,只抬空闲的一手示了方案对面的席榻道,“等你的功夫,叔伯为你设了一局,你现下来解解看。”
“是。”相旖依言在对案跪下。
落座之后,相旖轻淡的目光扫向沙盘上,见是一盘典型的夺营战格局。圆形的石子已经布好势,而尖利的石块正摆成一排,待由他来规划。
双方兵力相当。同样是一支中军带八组偏队,只是对方所在地形更加有利,东面有一条卫河,西北面有丘陵。八只队伍同时占据丘陵高地和卫河天堑,以八方包围之势环卫着中军主营。
相旖莫测的幽深眼眸凝郁了片刻后,缓缓释开,荡漾着一抹清亮悦然的光泽,他勾唇浅笑,拨袖露出手中捏着的那根柳枝,将沙盘上的尖锐的石块推拨开来,三两下将格局划定,最后,他从柳枝上折下一片柳叶,却把它撕裂成两瓣,丢在沙盘里。
米渊在相旖思考和布局的时候,一直支肘拈须地抬眼瞧着他。
他见那施以薄嫣扮作女妆的俊美少年,在专注于思索的时候,眼中明焰如流火闪动,面上亦带着松风般的飒然之气,恍惚之间,他好像看着的是另一个人。
某条记忆的碎片有一瞬间被抽中,正待翻阅,却随着两片绿物的落下而打散。
米渊定睛一瞧,看见沙盘上阵局已布好,断裂的叶片掉落在卫河附近的位置。
他愣了一下,发现盘中局面和自己当初设想的对不上。
但又细细一瞧之后,他不由面露大喜过望之色,仰面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知谡儿可冒犯了规则。”相旖将手中的柳条摆放在沙盘旁边,收回双手平放于膝上,坐姿很是端正恭谦,话语亦是柔善温稳。
“好一个明修栈桥暗走平关的好计谋!未添一兵一卒,只借场势,自然不算犯规,自然不算犯规!”米渊忙不迭地击掌称赞道。
米渊举手去取案上的茶壶,欲满上一杯奖给对面温文浅笑的“少女”,“少女”却跪直上来将茶壶接过,先斟了一杯递给他。
米渊捧着茶,琢了一口,满意地夸赞道:“为兵之计,当以观全局,酝势、借势、造势其一不可少也,谡儿难能可贵的便是变通之策,此一点,已盖过你父之甚矣。”
“不敢当,父亲一代名将,胜战无数,广谡只是纸上谈兵之人罢了,况且如今深居闲庭久矣,日日与琴瑟风雅之物为伍,早失却临阵者的锐气了。”
似是嗔怨之言,又似是谦心之语,相旖面上无波,超然宁和,没流露出一丝感情来。
米渊自是懂他的,这个孩子自小便聪明过人,但性子也极是凉薄,见事见言从来都不掺杂过多色彩,全凭对方如何去听,如何去解。
“逐日逐月以来也是委屈了你,”米渊叹了一口气,敛了神采,甚为愁结地说道:“虽已近两载之久,但梁太尉养的细作们依然在遍天下找寻广家后人的下落,西昌相氏的布局也尚未稳妥,此时此地仍是这里最为安全,谡儿可是要耐心啊!”
见相旖只是低眉敛口,一言不发,米渊便也不再多说。
聪明人只需要提点一下就够了,他自己会去衡量利害,做出最适时机的选择。
果然片刻沉默后,相旖抬起头来,依然是对待长辈的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温润的声音开口问道:“丞相今日召我,可是要借倪樊之兵?”
“正是。”米渊心中叹服,果然他已先一步料到。
“如何借?借几时?”相旖也不客气,直言便问。
纵然对方只是一个小儿,米渊却不会怠慢他丝毫。
一来小子绝非常人,不论他的才智还是实力,都是自己需要借托的贵物;二来小子虽目前看来是受制于他手,可将来要达成更广阔的目的时,他可是关键人物,自是要尊重于他。
于是米渊郑重其事地一句句详细解说道:“你大兄米靖回京之时,为防北炎偷袭辽城,请调倪将军暂代守军之位,待米靖返回之后,再做交接。估摸跨时要有个三至五个月的时限。”
相旖听后略摸沉吟了片刻,缓缓吐道:“时间太长,倪将军之前已助小将军伐北炎一年之久,麾下将士久战而怠,倪将军的补给在申城,离辽城六百多里,此时又是春耕季节,军田无人耕作,来年便没有粮草可收。如此这般,对于倪将军来讲,未免不甚得力。”
米渊一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此时也不说那些“守家卫国,大道此义”的虚话,便诚恳道:“倪将军自是有难处,当然不能置于视线之外不理,但若在此关键时候辽城生乱,令某些人逮住机会摧斩我们现有的势力兵权,前番众将士的付出便功亏一篑了。谡儿是明理之人,既已考虑到倪将军的难处,不妨也为此设想一条两全之策,即能缓倪将军之急,又能解辽城之困。”
相旖再次陷入沉默中,但此次却没有花去太长时间,仿佛其实早已谙熟于心似的,他淡淡开口道:“借兵倒也无妨,只是须的丞相请小将军答应如下条件,辽城的兵粮和守军允许倪将军随意调配,大雁关的守卫全部换成倪将军的人,倪将军将不亲自驻守辽城,但辽申之间的属城顺的守备权划给倪将军,另外,在此特殊时期,还请关闭三条通向北炎境内的栈道。”
米渊听后一怔,这小子好大的胃口啊!
假使米靖一走,那北疆的一片区域都换到了倪樊的名下,若他有心来一个愚公移山,就算是几月下来边防无战事,等米靖回去,早已经是另一番天下了。
但又设想到纵然是换成了其它守备人选,在那边境前沿之地,若没有被赋予统筹调度整体的集权,确实很难以管辖控制,出问题的可能性更大。
倪樊好歹是广家军的老将了,这么多年下来,人品早被摸透,自是更值得信赖些,况且广谡还在手上,他亦绝不会轻举妄动。
米渊拈须沉吟片刻,心里更是佩服这小子考虑的周全,且难得他还胆敢大言不惭地一一提过,必然是拿捏到自己的心理,有把握要求会被通过的。
博弈者,取共赢之局为上胜。
既然对两方都有好处,米渊最终是爽快应了。当即取来空白竹简,令相旖书写好文字,又点了府里的泥印子盖上,准备随后即派快马向北递去米靖和倪樊手上。
两人随后又聊完了一壶茶,多是米渊在问,相旖只言片语地做了答。
只当米渊问道“小姑子是否还常那般欺辱你”时,相旖颇有些委屈的点了点头。
米渊便教他不要那般过于忍让,“你不欠她什么,那是她的宿命,迟早有一天她都要去面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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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话:还有三百字,补在明天的更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