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缘为竟然并没有被那一席似是而非的厥词绕进去,反而自己琢磨出蹊跷来……晓曦真真没有料到会如此。
对上他望向自己促黠的笑眼,晓曦正了正身,决定从此以后任何情况下都不再小视于他。
接下来,是不是可以跟他讲出那些话了呢?他这般聪慧敏锐,又有独立思考的美德,她如果跟他说出想法,他会理解她么?会愿意与她携手合力么?
只是略微的思忖,她便翩然一笑,回应他道:“阿来是我,米氏晓曦亦是我也,小郎君不是早早便知晓了么?”
她语带俏皮,一双凤眼毫不躲闪地回望他,莹洁而坦荡。见他了然一笑,玉口将开之际,她伸出一指挡住嘴,做了一个“嘘”。
“郎君定是要问,好好个大府里的小姑子,成日锦衣玉石、华服美饰的养着,即便是顽皮不逊,也不该把自己扮作那黝黑的小子,弄的那般狼狈才是。”晓曦打算一口气先将思路阐明,之后再任王缘为问询,这般比他们俩一问一答更能掌握话题的主动权。
“女子养于深闺,本应温良娴静,宜室宜家,可我却终做不到。我家子女稀少,自小我便受父兄影响,习性偏似男儿,顽皮好动又无拘束,从来是个惹祸精。”说道此处,她又抬眼偷瞧了对方一眼,见他微笑着似乎颇有认同,她也耸肩一晒,有些自嘲,又有些昨日已毕的洒脱。
“可自打入塾学习之后,我也懂事不少,圣人之仁义礼法果然能使生民教化,连我这般愚钝的小姑,也能被懵燃点醒。我读一些论民的述著,才知万民是国之根本,民旺则国兴,也才有我们这些世家权贵如今这般稳好的度日。父兄之志无不是强国为民,我还曾埋怨他们不顾家,如今看来真是浅薄。”
“我既崇敬向往父兄成就传世功业,荣耀家族,也尝生出为民请命造福之心。可我毕竟一届闺阁女子,平日出行尚受主母管束,能力所及更是有限,是以茫然之下,也只能乔装扮作小厮出府,便有了‘阿来’。‘阿来’人卑言轻,我并不指望能凭借于这个身份有所做为,但能融入市井,设身处地的了解伺察底层劳民的生活,倒也能结合所学,更得领悟。”
晓曦言道此处暂告一段落,她需要判断王缘为的反应。他若是认可她,接下来还有得图谋争取;若他一笑置之……便说明他是个无为而乐的闲散公子,这样的人生态度在乱世并没问题,只是,他便不太可能出手帮她了……
她静静地倚在榻上,微扬着下颌眼神幽然地望向平台之上、秀致峻峭的山坳中滚淌倾泻的曲水瀑布,清风掀起水雾缥缈,霎时间,暖阳映衬之下,一条七彩云霓横空铺展,跨于碧水之上,青木枝头。
她自在赏景,等着王缘为的反应;而他亦是没有错过一分一秒的惊艳,佳人与虹,尽收眼底。
懒懒地瞇着眼,他笑道:“小姑胸怀博大,有这般志气,真真不是寻常世家女子所能及,缘为佩服。但须知世间诸事,皆时代所御,万物各得其造化,王朝亦有兴灭,生民自有祸福,小姑凭一己之力,又能扭转多少?你父兄所为未必不是争权逐利,那是男子们热衷的事情,小姑你不如与我辈一般纵情于山水,图一世自在逍遥,多好?”
瞪大眼睛回望着他,看他斜着柔和好看的眉毛玩闹般地看着自己,晓曦心中有些失望。果然是这样么……
只听他又道:“上回听你讲,曾与人做过书童,不知可真有其事?缘为尝思竟是何人这般有幸呢……左右是为了体察下位者之生活,小姑不如下回便来与缘为伴读添香可好?倘若有幸能得‘阿来’一人,我这满庭美婢尽可散去矣。”
他说完便自顾展颜,笑得令满园春景都黯淡了颜色。留下一旁面面相觑的侍女几人,还有一脸猪肝色的晓曦。
“王缘为!你可知正经为何物?”晓曦怒目瞪他。
一旁的侍女几个芳心顿乱,纷纷想着:“我家小郎从来都一身仙气拒人,享乐不羁却也倨傲,今日竟然会有此姿态?”“啊,小郎君居然说了那样的话!啊,小郎君居然被骂不正经!?啊……怎么会这样……”
那个方才服侍榻侧的清秀女婢也不禁被此情此景乱了方寸,有些茫然恐慌地看着两人。
“王缘为,”晓曦从榻上端坐起来,一脸正色道:“我本是欣赏你的才华和智慧今日才对你讲了如此多,原本望想能得你相助,如今听君一席话,便知你我志向不同。人各有志,我不评价你的态度,但也请你收起你的玩笑,可好?”
晓曦也不知为何会羞恼成这般,明明是玩笑,可他却说的那般认真,而在她莫名其妙心中一悸的时候,他又笑成……那样……
“小姑莫怪,缘为识错。”他拎过琉璃壶,满满倒了一杯果茶给她递上前,见她不接,又往她嘴边递了递,“来,饮茶。缘为道歉,求小姑消气。”他微笑道。
晓曦见这迹象恐怕要亲自给喂嘴里了,无奈赶忙中途拦下,手中接过。却只捏着不饮,一股清香扑鼻,到也让她按捺不少。
王缘为见她平息了怒意,渐渐温顺下来,这才笑意盎然地再次开口道:“人皆言你无状,我却看你不同,如今倒是认对了人。我自然知晓你不会无缘无故地与我倾诉那些,甚至于上回在书画铺你以‘阿来’的身份循循善诱,希望我对造纸的工艺有所改良,我便已经依稀感觉到你心中所想。我方才那般说辞,不过是故意为之,得知小姑你志向赤诚,缘为动容,自当倾力相助,不遗差遣。”
听他诚恳言毕,晓曦心中恍然。原来他方才是在试探她的决心和动机呢!想来他这样惊世的才华,必然有很多人想要利用他、拉拢他以追名利、谋私欲,他只是不想与人同流合污,所以才做出一番避世之态的吧?
就像当年公输班因造出的器械被统治者拿来用作战争,他便一把火将那些付出心血所设计的图简付之一炬。
王缘为亦如先人,并非无为,而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啊……
见面前之人一副呆楞之相,王缘为凑近,令她涣散的视线不得不重新聚拢看着自己:“小姑对缘为有何差遣,现在便可道来。”他满意地捕捉到她失措的表情,继而一笑问道:“可是与那些纸张有关联?”
他都猜到了。她想什么,根本不用她讲,他竟然全部了若指掌。
晓曦往榻后靠了靠身子,心中有些不安,有些愧疚。他似乎是信赖自己了,可自己一番生明大意之后也并非毫无半点私心。
她想了想,还是讷讷说道:“蒙小郎君赏识,心有所感,但也有所愧。此事确实与郎君的造纸术有关,而我想借此所谋之事,虽是利民,却也并非完全没有私欲掺杂其中。若是这般,你还肯帮我?”
王缘为眼中一柔,靠回榻间笑道:“此事之中,你有所得便好,别的我不关心。”他眼波如水,那般恣意的笑容里,化了春风,化了浮云,化了暖阳,竟是那般温柔。
晓曦只觉得内心某处被拨动了一下,颤颤的,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继而王缘为起身,向她伸手道:“既然是与造纸有关,正巧你人在这里,便引你去参观一下纸坊吧,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路上说,或者看过之后,再告诉我。”
晓曦虽人还懵着,倒也没拒绝,搭上那双修长柔润的手,任凭他将自己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