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自然是不把三藏法师的冷眼放在心上,反正取经任务一结束,自己便和这无能师父再无瓜葛,自然懒得拿好言好语哄他。只把头一扭,自己前面探路去了。
沙玉净见状,心里却是有些不快。据旁人说,三藏法师可是亲自爬上那五指山揭下如来压制孙悟空的神符,怎么说也有搭救的恩情在。
可如今看那孙悟空,虽然平日里讨要斋饭也知道先挑些好的出来让三藏法师先用,可路上真的遇上了事情,就开始自说自话,自把自为,完全不把一干师父师兄弟放在眼里头。现在他对自己好些,也无非是希冀着自己与银灵子能说得上话,好教与他一招半式。
沙玉净对这孙悟空,却是生出了几分不喜的情绪来。
银灵子虽然离去了,暗中却仍然遣了两个个魔从暗中跟随。见沙玉净表情不善,一名泰煞的仆从便现身出来道:“可是有人惹恼了仙姑?”
另一仆从名叫明晨,也附和道:“不若小的给您顺顺气去?”
这二人都是极会看脸色的,此刻都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眼光却瞥向了前方正拿着根棍子一蹦一跳的猴子身上。
沙玉净摇了摇头,郁闷道:“我只是看不惯那猴子欺师灭祖罢了。”
泰煞对着明晨挤了挤眼道:“那是,也不是所有师徒都有我们仙姑和魔尊的情谊呢。”
明晨却不屑道:“若我是那猴子,我怕也看不上那么个师父。”
沙玉净这下惊愕道:“三藏师父有什么不好?”
泰煞叹了口气道:“不说也罢。”
他这一叹气,却十足地勾起了沙玉净的好奇心。泰煞只得缓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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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长安城最热闹的长街上,锣鼓喧天,每隔些片刻便有一人鸣金三下,高声唱道:“状元及第,喜登龙门……”街头小巷人头攒动,个个面上都是羡慕与好奇,抻长了脖子向锣鼓声处张望。
在两派开道手执回避的衙役过后,便是身着状元红袍,骑着白马的状元郎了。不少人讶异道:“这状元郎好生年轻,生得又俊,可真是人中俊杰。”
状元郎此刻正春风得意地端跨在马上,帽旁斜斜插着一支杏花,见两旁人都是一脸倾慕的神情,不由得心头大悦。
状元及第,游街三日,这便是状元郎的殊荣了。今日正是游街的第二日。
不远处,殷丞相府门口正聚了不少人,那殷丞相亲自将一名妙龄少女带到绣楼上,沉声道:“稍后,那状元郎陈光蕊必然从咱们府门前过,你只管照着他头丢下去就成。”
那妙龄少女名唤殷温娇,是殷丞相的独女,闻言眉头微蹙。
殷丞相见状不悦道:“那陈光蕊也是一表人才,想必不会辱没了你。”
殷温娇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垂头低声道:“表哥也是一表人才。”
殷丞相怒道:“你还有脸提你那表哥,若不是你俩做下这等好事,他又一去不回,我何苦要把女儿白白许了出去。抛绣球!好人家的女儿,谁会玩这样的把戏!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你也就是我丞相的女儿,才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不然,你那点闺誉早就荡然无存了!”
殷温娇听父亲提起表哥一去不归,只得垂泪允了。不多时,便听见锣鼓声远远传来,一旁的几个丫鬟忙惊喜道:“小姐小姐,状元郎到了!”
陈光蕊游街到了丞相府门前,只听闻楼上一片女子娇笑,不由得抬头去望,这一望,便恰巧对上殷温娇那对有些郁郁的眸子,霎时有些痴了。
殷温娇见了陈光蕊,心头郁郁却是少了几分,这人果然如父亲所言的那般出众,见他眉目含情,便将那绣球直直抛了下去,正好落在陈光蕊手里。
殷家的下人早已经得了老爷夫人的吩咐,只待那绣球一打中陈光蕊,便立刻涌出了十几个家丁仆妇来,将陈光蕊的马拉进府去,不消片刻,便拉那殷温娇小姐出来两人拜了堂。
那殷温娇身量娇小,又是不易显出身孕的身形,陈光蕊倒也不疑有它。当然,丞相夫人也少不了请教青楼楚馆的女子讨要秘方秘药,这新婚之夜居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蒙混过去了,连带丞相一家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陈光蕊约莫在长安逗留了十日,便接到了任命书——到江州担任州主。上任时间紧迫,陈光蕊只得先携了妻子乘船而去,留下母亲在长安岳丈家养病。
陈氏夫妇来到渡口,便见那偌大的渡口,只有一条乌蓬小船,船上仅有两个艄公,一个艄公头面包裹得严实,看不清楚,另一个却是生得极为憨厚老实。殷温娇只觉得这人很是面善,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同陈光蕊搭上了这条小船。
船行至半夜,陈氏夫妇便被砸门声惊醒,两个艄公已然掏了刀子出来,一刀将陈光蕊捅死,丢下了江。殷温娇大惊失色,生怕被贼人玷污,忙欲跳船自尽,却被蒙了头面的艄公拦腰抱住,沉声道:“你要是跟了我,从前的那些,我自然不同你计较;若是不跟我,我们便好说好散,用不着投江。”
那艄公一面说,一面扯下蒙头的斗笠和布巾。殷温娇大惊之后便是大喜:“表哥。”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
待天明时,那表哥刘洪已经同殷温娇商议出了对策,刘洪便穿了陈光蕊的衣冠,拿着陈光蕊的任命状,二人共赴江州上任去了。
刘洪处理政务很是谨慎认真,两人在江州日子也算过得不错。殷温娇的身子也愈来愈重,即将分娩。刘洪却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并不感冒,理由却是很简单——这孩子身上沾着那死鬼陈光蕊的气息,却是不吉利得很。
只因殷温娇即将临盆,却是不好落胎,只等着那孩子出世便丢弃了去,任其自生自灭。
事也凑巧,殷温娇生产之日,那刘洪却因公出差,并不在她身边。那孩子刚落地,殷温娇见是个男孩,十分喜欢,便不想丢弃。正在犹疑之中,耳边突然传来人声道:“殷温娇,我是南极星君,封了观音菩萨的旨意前来特意叮嘱与你——你这儿子日后有大造化,你且好好保护着。你夫君已被龙王救下,日后必有团圆之日。”
殷温娇大骇,四下里张望许久,却不见人影,想起陈光蕊死因,不由得浑身冷战,当即便病倒在床上。
刘洪回家后,听闻妻子因生子病倒,更是迁怒于儿子,本要将那儿子活活溺死,后见殷温娇哭得昏厥,只好叹道:“不若明日将他丢在江中自生自灭,也好过他活活克死你。”
殷温娇想起那‘南极星君’的话,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临抱去江边,殷温娇特意在那男孩身上做了记号,咬下了左脚小脚趾,又血书一封,大意是刑克父母,不得以而弃之类的。才依依不舍地将其放在木盆中,随江流去。
听到这里,沙玉净不由得叹息道:“那孩子便是三藏师父?如此看来,师父出家却也是有因由了。”
明晨连连摆手:“因由还在后头。”
果不其然,那孩子有菩萨庇佑,被金山寺的法明主持救下。养育了十八年后,便强制他出了家,法号玄奘,也便是世人称的‘三藏法师’。
三藏少年心性,哪里能安心落发修习佛法,那老和尚只得拿出那血书来,教导他前去寻母。那血书说来也怪,三藏看的时候,便是上书了父母姓名陈光蕊和殷温娇,更是将刘洪谋害陈光蕊一事写得详细,包括刘洪娶了殷温娇,冒名上任都事无巨细。
法明主持也惊异非常,只得让他拿了当年的裹婴布与血书去江州寻人。
这三藏沿着江州各大宅院一路化缘过去,终于寻到了刘洪一家。
殷温娇本是想着为刘洪之前造下的杀孽多积些福德,每每有了僧道上门,便亲自好饭好茶的招待。这日见了下人领了三藏进来,惊得失手跌了茶碗,颤声道:“你这小师父是什么地方人?可有父母?”
三藏见了她的神情,便知她可能与自己身世有联系,忙道:“小僧半路出家,却是有些仇怨,我父被人所害,母亲被人抢占,我自小被人丢弃……”
殷温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你父亲是什么人?可说来与我听听?我家老爷是江州州主,自然可以为你做主。”
三藏沉声道:“陈光蕊,我母是殷温娇。”
殷温娇泪如雨下,背后却被冷汗浸透:“你可有何凭证?”
三藏便拿出了那裹婴孩的布和那血书来。殷温娇不看血书还好,一看那血书,登时昏厥在地。
待她醒来,见三藏仍在身旁,叹道:“你先回去,报仇的事情容后再议。”
三藏怒目道:“母亲不必怕那贼人,儿子已经长大了,必不叫你再叫那贼人凌辱。”
殷温娇哽咽道:“儿啊,你不知那贼人手段,你先回金山寺去,我明日且说还愿,自会上门找你,到时候再做打算,你且听我安排。”
三藏闻言,自然是认为母亲自有考量,便径自回了金山寺。
三藏走后不多时,那刘洪变回了家。听闻殷温娇一番讲述,也是大骇。许久方喃喃自语道:“这便是菩萨见我做了恶事,来索命了不成?”
殷温娇大哭道:“我倒是不怕死,同表哥夫妻一场,也值了。只是拖累了我父亲。”
刘洪此刻却平静了下来,叹道:“我俩这偷来的日子,能过十八年,也算长久了。是我回来晚了,才害得你和那死鬼成亲。你便去投了案,和那陈光蕊重聚,好好待我们的孩儿。”
殷温娇泣不成声:“妇人自当从一而终。只恨自己白养了那孩儿。也不知那血书是从哪里来的,句句要置你于死地。”
刘洪叹道:“做了亏心事,要想人不知却是不可能的。如今时候到了,夫人便去金山寺还愿吧。”
夫妻二人互相安慰了一番,竟是都打定了必死的主意。
殷温娇自去了金山寺,见了三藏和法明主持,将身上携带的香环递予三藏道:“将这个交予你外祖父,说明冤情便可。”
法明和尚心中存疑,这要是想报官,早就可以报了。何必要十八年后?可这话到嘴边,想起那大变的血书,老和尚也是讷讷无语。
只有三藏一个人心情澎湃地上了路。
不多时日,殷温娇的丞相父亲便接到了信,亲自到了金山寺来接女儿。
避开众人,殷丞相老泪横流:“女儿啊,爹知道你是怕拖累了爹。是爹当年太急切了,害了你和刘洪。”
殷温娇眼眶微红:“父亲切莫如此说话,是女儿不孝。如今刘洪活不成了,女儿断不能苟活。”
老丞相劝不住,殷温娇夜深人静时分便三丈白绫了断了自己。而那刘洪,自是被盛怒的唐王在公堂上亲自拿下,当晚在狱中,却是由三藏法师亲自持了刀,一刀毙命。
陈光蕊复生,不待见了妻子一面,便听闻她已经自尽,望着眼前的儿子惊愕了几分后道:“真是不曾想过有你这个儿子……”听得三藏莫名其妙。
突然又闻听母亲去世噩耗,三藏愕然万分,抱着母亲的尸首痛哭流涕:“母亲,贼人已除,何苦啊这是……”
老丞相黯然道:“你母亲受辱多年,如今大仇得报,又见你在生,便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
陈光蕊欲言又止,只是拍了拍三藏的肩头,便不做声了。
三藏却是精细的,细细从旁人处将前因后果打听了个大概,又将时间前后对照了,登时一口血吐了出来。
听到这里,沙玉净已经头疼了许久,郁闷道:“这么说来,师父手刃生父,逼死亲母?”
泰煞和明晨点了点头,咋舌道:“简直令人发指。”
沙玉净叹气,难怪师父那双眼总是透着一股死寂之气,原来却是个心死之人。想来菩萨也是觉得,这人若是没有这样的磨难,必然不会安安分分地去当和尚,取什么经了。
三人正长吁短叹,冷不防一个猪头插话道:“你们怎么就认定了那孩子不是陈光蕊的?”
明晨唬了一跳,见是猪悟能,嘻嘻笑着嘱咐他不要讲给他人听。此后便神秘地道:“那陈光蕊只与殷温娇成亲最多不超过十几日,那殷温娇小姐何故就觉得自己有了,从而委身于贼人?更何况,殷温娇不足六月生产,就算是什么神迹也弄不出个全头全脸的孩子来。”
猪悟能点头称是,又道:“那老丞相也糊涂得很,都不来探探女儿。”
泰煞笑道:“这怕就是殷温娇小姐的功夫了,她有心替表哥刘洪掩盖,真来了,只要说是出了公差,想来那老丞相也不会生疑心。”
猪悟能叹道:“师父真是傻的,想他那娘亲,分明是行动自由。要想报官,早就报了,何必要等他来了再报。果然冲动是祸根啊。”
沙玉净思来想去,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三藏法师是金蝉子转世,这金蝉子转世之际早被玉皇下令灌了几大碗孟婆汤,怕是什么取经任务,重要职务交待都给忘记了,更是给了一个好身份,就怕他出家。
可那佛派中人,尤其是那观音菩萨,居然这么不遗余力地给三藏法师安排了这么一个苦大仇深的身份,沙玉净只一想便觉得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