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四月中了,废太子的风波已然是要结束,皇上罢了手,转而开始安抚人心。先是将一些为太子说话的迂腐学士,封了官打发到翰林院或御史台去。而后便是开始封赏一些王公朝臣,有升官的,也有得了赏的,更有封诰的,一时间朝堂颓景尽去,喜气洋洋。
灝蝉也从书信里得知父亲已回了永州,而大哥被封了个五品闲职,府里上下都得了赏。这些皆是喜事,灝蝉也很是开心。如今灝蝉身边最大的事莫过于即将觐见圣上。
“姐姐可算起来了,早时我去请隔壁萧姐姐一同折柳,被她赶了出来。”
“我倒是忘了今日是寒食节了。”灝蝉接过舒瑶手里的柳枝插在瓶里,“还是妹妹记性好。”
献茗端着铜盆撇嘴道:“那萧采女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若是我才不去招惹她。”
“献茗的嘴越来越厉害了。”灝蝉斜目道,却听见献茗轻哼了声。
掖庭中绿茵如绣,临水的树木还未现出葱郁的姿态,只是斜挑着一枝春时的薄绿,装饰着明净的白昼天空。采女们都统一换上湖绿的宫装,衣裙长及坠地,袖口用亮蓝丝线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梨花,乳白丝绦束腰,垂一个小小的香袋并青玉连环佩。虽是简单装扮,但也显得身姿如柳。
“上体笔直,下颔略往前伸,头部抬高。两肩向后舒展使脊柱伸直。”掌赞来回的走动着,不时用戒尺拍打采女的背部,腿部。
“呀!”一声尖锐的叫声从前边传来,前排的白舒瑶垮下小脸,一边搓揉手臂,一边嘀嘀咕咕的抱怨。
“我说过,不许抬胯,膝部微曲,然后向前自然摆出。脚跟先着地,再落下脚尖。”掌赞速度飞快地叨叨着。“古语曰,行即裙裾扫落梅,你呢?摆臀扭腰,搔首弄姿,这里可不是你能狎昵卖弄的地方。”
见掌赞往最前边走去,舒瑶忙回过头挤眉弄眼道:“那掌赞真是可恶,日日这训下去,我可连路都不会走了。”
“你还不快站好。免得掌赞的戒尺又下来。现在便叫哭,可别忘了等会还要练舞。”灝蝉笑骂道。
掌赞柳眉一竖,怒道:“谁在喧哗!”接着她快步走来环视了一圈,没忘了仔细打量两眼故作镇定的舒瑶。
“啊!”尖锐的人声兀地打断了大家的注意,一个采女被绊倒在地,极其不雅的撅着臀部面部着地摔去。见不少人掩嘴而笑,那采女涨红了脸从地上起来,却又是一绊,这下是双膝着地,清脆的‘咣噶’声吓到了众人。
“萧姐姐,萧姐姐。”三四个采女急忙上去,搀扶那个采女起来。那采女咬着下唇,双腿微颤,似是极痛。
“萧清寒,今日之耻,我萧暮卿他日定报!”灝蝉听着她这没头没脑的怒吼,心下惊讶不已,忙看向萧清寒。
而萧清寒居然有了一点点模糊的笑意,没有高低起伏的语音缓缓流了出来:“好啊,那我便等着。”灝蝉仔细一瞧,跌倒在地的是萧暮卿。
舒瑶靠上来,对灝蝉耳语道:“张姐姐,我刚才看到,是萧姐姐踩在萧暮卿的裙尾上,那萧暮卿未发觉往前走了大步便被绊了。”
灝蝉向暮清寒看去,萧清寒高高地昂着细长的玉颈,一脸倔强的表情。
“你们闹些什么,这里是皇宫,不是街井容你们囔囔,你们可还记得自己的出身,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掌赞出声制止,却仍没控制住局面。
一个采女道:“麻雀还想飞上高枝不成,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庶出的丫头,也想进宫妃子?哪比的上萧姐姐的出身地位。”
萧清寒没理那个说话的采女,直视萧暮卿道:“我进宫是父亲的安排,想来这不是姐姐你能指手画脚的吧。”
一个嘲讽的笑意浮现出来,被扶起的萧暮卿道:“姐姐?真是好笑,我怎么不知自己有个这么卑贱的妹子。”
“卑贱?只因我是富平侯的女儿。”萧清寒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奇特的愤怒扭歪了萧暮卿那张秀丽的面容,她在后边大声斥骂:“一个贱婢的女儿还敢和我呼声!真是下贱货色!”
“张采女,你素日与小萧采女走的亲近,你去寻寻她。”掌赞叹气,只好寻着了灏蝉。
“是。”灏蝉本有心去寻清寒,正好掌赞出言,便马上赶了上去。
灝蝉跟了几步,想追上清寒。可眼见萧清寒往花园走去,一时被花草迷了眼,倒分不清路了。灝蝉只好往回走,却见假山后边的亭子里有三四个宫婢偷懒说笑。灝蝉迟疑了片刻决定不理睬绕过她们走去。她本无意偷听别人的谈话,可当听见对话的内容和自己有关时就无法从容地置之度外了。
一个宫婢翘着兰花指道,“我看啊,那张采女还不如献茗姐姐来的标志。”
“照我看,伺候圣上定是没她的份了。倒是姐姐你生的这么美,说不定真有这个机会。”
坐在中间的却是献茗,只见她嗔笑道:“胡说八道什么。”
“我也这么觉得,姐姐别不信,照我看就是姐姐平时不打扮,整天这么粗布衣衫的也比张采女强的多,若要真打扮起来,只怕比萧采女,白采女也不差的。”另一个宫婢也符合。
“哈哈,你们这些驴蹄子就只会嘴上抹蜜。不过我若真有那天,少不了你们的好处。”献茗道。
等宫婢们散了,灝蝉从假山后出来,正撞上一个身影路过,来人正是献茗。
献茗一身紫罗兰的宫装,侧髻别着两朵新裁出的绢花,脸上薄施脂粉,更衬得眉清目秀,红唇皓齿。这丫头真生得有几分楚楚动人之处,也怨不得一门心思想要往上爬。
献茗吓了一跳而后道:“献茗见过张采女。”
灏蝉呵呵冷笑了几声道:“婢子再是有才有貌,也终究是个婢子。献茗,你说是吗?”灝蝉向来亲厚,倒是第一次说出这般刻薄的话。
“若是得了机会,飞上枝头倒也不是不可。”献茗蛾眉微蹙低下头去,眼睛珠子却是瞥着灝蝉的。
“我听说你外面的父亲听说你的父亲嗜食五石散。那东西,可是寻常人家吃不起的。”
献茗略显惊讶:“五石散?婢子不知采女说的是什么。”
“你那俸禄买脂粉打扮都怕不够,哪能月月供他食五石散呢。前些日子,我屋里倒少了几个金丝白瓷盏。你可知摆到哪里去了?”
“采女可是说笑,冤枉了奴婢,奴婢从未做过行窃之事。莫不是采女随手赏赐了谁,如今不记得了,赖在我身上。”献茗听闻先是倒抽一口冷气,而后故作镇定道。
“你是我房里的婢子,器具来去存放自是你的责任,赏赐宫里的东西,都有内廷女官记载。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去问问掖庭女官?”
“张采女,我错了,我不该将东西偷出去换钱的,采女饶了我吧。”献茗听闻额上的汗早已涔涔而下,她匆忙跪倒在地去拉灝蝉垂落的手。
“我一直好性子待你,不曾苛刻打骂。如今,若不在给你些颜色瞧瞧,恐怕你是分不清尊卑了!”
“张采女,张娘娘,张娘娘千万别送我去掖庭,我再也不不敢了。贱婢愿为夫人肝脑涂地,出生入死。”
“你若再敢兴风作浪,别怪我不念主仆情分!”
灝蝉甩开献茗的手,冷冷的瞪着她。献茗吓得瘫软在地,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
入了夜,宫里渐渐点起了灯。灝蝉盯着面前的点心入了神,四只小巧的青瓷的盘子乘着白玉团子、紫薯栗子糕、核桃粘、蜜饯樱桃。每样糕点都有着小巧玲珑,甜腻可人的样子。
“这点心说是每人都有的,清寒那边可是也有?”灝蝉问着,吃了口含着一口雪白清凉的团子。不愧是宫的吃食,的确有好味道。
“话是如此,可萧采女那边没见有人送去。”
“另一个萧采女却是好福气,听闻端去的点心都是用高脚的玛瑙碟子装的。”献茗插嘴道,用手向左一指,左边的院子是萧暮卿的厢房。
“虽是好福气,不过看那萧采女模样就知是个不好相与的。”
灝蝉擦拭着嘴角沾染的的红豆馅道:“侯府家的小姐,自是娇生惯养的厉害。”
“皇后娘娘虽是不说,但却是为萧采女撑了腰的。我看那屋的萧采女是入不得眼了。”
灝蝉看向献茗,“皇后娘娘做的只给一个人看。既不是你,也不是我。所以,不要妄加揣测。”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话语,但在结尾语调的高扬,揭示了主人溢满的怒气。
“是。”献茗见灝蝉摆了脸色,忙噤了声。献茗见灝蝉抬手挥赶,连忙低头慢慢向外退去。
灝蝉看着献茗惶恐的模样,呵呵冷笑了几声。那日入宫的那日,张老爷将灝蝉送至府门,长叹一声:“入了宫,终究比不得家里,你一定要记得万事谨慎。”
灝蝉点点头,答应道:“女儿知道,凡事自会讲求分寸,循规蹈矩。”
“外面风大,老爷也该回屋了。小姐自幼冰雪聪明,这些道理定是知道的。时辰到了,也该送小姐上车了。”二太太使唤车夫取了一个板凳放在车下垫脚。
张老爷挥开二太太伸来搀扶的手,叹道:“灝蝉,你不谙世事就要去这皇宫之中经受苦楚,可怨恨为父吗?”
“灏蝉不敢,女儿知道父亲将我视作掌上明珠,往日父亲常说要给我挑最好的郎君,女儿也一直是这样想的,如今这最好的郎君不正来了吗。”
灝蝉说着突然跪在地上道:“女儿别无所求,单单求父亲好好待奕郎。”
张老爷听闻脸色煞白,微微颤抖道:“奕儿?我只得这么一个儿子,自是该宝贝对待。可他偏偏是个痴儿,偏偏是个痴儿。”
灝蝉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眼眶微微一红,逼回险些落下的泪滴。道:“灝蝉只求父亲好好待奕郎。”
“我虽不喜见他,但也绝不会亏待我嫡出的儿子。”张老爷愣了许久,终于憋出了这句话。
灝蝉听到了父亲的回答,拭了眼泪,转身踩着那垫脚的板凳钻进了车厢里。做完最后的道别,灝蝉背上突然感觉一震,车厢轻微的晃动起来,外面传来车夫的吆喝声,她微微侧过身,撩开她窗帘看向后面,二太太面无血色,一双美目直愣愣的望着,像是失了魂魄。
奕郎,灝蝉念叨着幼弟的乳名。
克己守礼,循规蹈矩。这话谁都会说,可谁做的到。谁又心甘情愿跳入这浑水中搅的自己不得安宁,可在止不住层出不穷的诡计里,纯真只会落下个身首异处的境地。清寒她有清丽的皮相,沉稳的性格和足够的机会。她所缺的只有一样东西,不过就是野心。那么我呢?
“愿菩萨佑我幼弟,现世安稳,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