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增朗之打了一支嵌珠软镶的压发五枝荷花别子、一根金兜索子、一副金镯、一对玻璃翠的耳环,送与玉燕。因在服中,不好送得衣料,另外又私自送了二百块钱与他干妹妹做体己的用度。干妈妈跟前也送了一百块。比到那上海堂子里替红清倌人点大蜡烛的规矩,也差不多了。增朗之日日在他母女身上缠混,不但家中琴瑟置而不御,就是那西南营小银珠的房里,也就踪迹甚稀。
增朗之既已一箭双雕,也应该适可而止。那知他是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必欲使诸葛三君同归帐下,然后为快。这天,却好是龙少奶奶的生日。他就厚厚送了一份寿礼,又办了一桌席,却连龙伯青一齐请的。六点钟的光景入座,又央求龙玉燕弹着月琴,唱了一支上寿的京调。先还猜谜行令,后来就左一杯、右一杯的敬着寿星。那水柔娟,本来也觉得这次第春风应该吹到他的枝上。三五杯下去之后,不觉轰动春心,与这增朗之目飞眉语,做出无限风情,也顾不得藁砧在座了。这龙伯青,倒也有唐中宗亲自点筹的气度,不过究觉自己在座,人家总有许多不便。正思设法避一避贤路,恰好周德泉在西南营也是替桂云做生日,写了条子来邀龙伯青、增朗之两人去吃酒。龙伯青趁势说道:“我正有话要找他商量,我就先去罢。”就站起身来,到房里去穿马褂。出来又问增朗之道:“你回来去不去?”增朗之道:“我是主人,不能不终局。这边散的早,我总来的。但是吃酒可以不必等,迟早是说不定的。”
龙伯青笑着道:“你就不来,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又要听小银珠抱怨两句。”说着,就匆匆的走了出去。
这里水柔娟见无碍眼之人,更加开怀畅饮,吃得个杏眼如饧,桃腮欲滴。那增朗之,也有了几分酒意。有一杯酒是水柔娟猜子儿输的,不肯吃,增朗之竟跑到他座儿上,挨着他坐下来,搂着他的粉颈要灌。那水柔娟趁势把那香躯望增朗之身上一贴,粉脸望增朗之怀里一偎,迷迷糊糊说道:“我实在吃不得了,听你拿我怎样罢,你定见要把我灌醉了做什么呢?”那龙玉燕看着觉得太不像样子,且不免微含醋意,就悄悄的走回自己房里去了。这水柔娟靠在增朗之怀里,云鬓全倚,娇肢半,闹了一会,不觉酒涌上来。增朗之连忙把他娇躯放开些儿,一手托着额角,一手搂着纤腰,让他向着地下吐了。迎春赶紧过来揩抹,连儿也连忙递了茶来,与水柔娟漱口。又打了手巾来,增朗之接了,替水柔娟慢慢的揩着。又叫连儿再打一把来,替水柔娟擦了一擦,却顺便自己也揩了一揩,同着杨姨娘把水柔娟绰到房里。水柔娟已是骨软如绵,任人播弄。杨姨娘知趣,也抽身走开。增朗之看把嫂醉到这个样子,把兄又不在家,这“有事弟子服其劳”一句是不敢辞的。怕他把嫂再吐,连忙跑上床去,先替他宽了外衣,卸了簪珥,褪了莲钩,然后替他把上下里衣一齐解脱,拿了床薄棉和合鸳鸯被,替他轻轻的盖好。这水柔娟真如吃了醉仙丹的光景,双眸紧闭,百体皆慵。增朗之忙了半天,也很觉得吃力,坐在床前歇歇,取了水烟袋慢慢的吸着。又叫连儿浓浓的泡了一壶茶,恐怕他把嫂醒了口渴。那增朗之坐了一会,到将近三更的时候,想那把兄是不见得回来的了。要想走,又怕把嫂没人陪伴,空房胆怯。要想秉烛达旦,争奈睡魔催人。而且,当此清秋深夜,让把嫂一人独寝,更恐他酒后受凉。踌躇至再,也只得轻轻的钻进被窝,学那熨体荀郎,慢慢睡去。
那水柔娟一觉醒来,纱窗曙色射入罗帏。睁眼一看,见这拥肩并枕的人不是把兄,却是把弟。幸喜是天天见惯的人,也还不十分惊讶,只轻轻的把他推了一推,说:“你什么时候跑到我床上来的?”这增朗之被他推醒,擦了一擦眼睛,笑道:“我昨儿晚上这么样子服侍你,怎么你竟一些不知?”水柔娟在他身上轻轻的打了一下,说道:“人家被你捉了醉鱼儿,不同你算帐,你还要拿人开心。”说着就披了衣服起来,上了马子,在脸盆里洗了手。摸摸那茶壶尚温,倒了一碗喝了。又倒了一碗,尝了一口,拿到床面前,递与增朗之喝。增朗之抬着身子就他手里喝了。水柔娟看看天色尚早,仍旧解衣就枕。后来,据增朗之同人谈起,说这水柔娟相貌虽不及杨姨娘、龙玉燕两人,而他这操纵自如的本领,却远在他母女两人及小银珠之上。他本是个书班的女儿,也是被龙伯青勾挑上了,才娶过来的。两人起来的时候,已是红日满窗。好在计算龙伯青这时候在那文卿床上,也不过刚刚起身,杨姨娘也有毛升作伴,彼此都还不甚寂寞,只不过撇得龙玉燕略为苦些。
增朗之穿好衣服,洗了脸,漱了口,仍旧走到杨姨娘房里。杨姨娘望他笑着说了一声“恭喜”,他也笑着坐了下来。迎春送上一碗莲子,玉燕也打房里出来,望着他,拿手在脸上刮。他也有些觉得对不住的光景,摸了一摸头上,,辫子毛了,就央告玉燕替他梳一梳。玉燕说道:“我不会,你叫嫂嫂替你梳去。”增朗之连忙望着玉燕作揖,亲妹妹好妹妹的再四央求。杨姨娘笑着说道:“燕儿,你哥哥既如此求你,你就替他梳一梳罢。”玉燕却不过情,回到自己房里,拿了自己用的梳篦出来,替他把头发打开,慢慢的梳好,然后把梳篦拿回房去。增朗之也就赶紧跟着进去,拉了玉燕一齐躺到床上,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小心。初时玉燕只是不理。后来也渐渐的和悦了。两人亲热了一点多钟的时候,各自起来,整了一整衣裳。玉燕又喊迎春打了盆水,两人洗了洗手,搀着出房来。坐了一刻,看着已快十二点钟,增朗之要回衙门,玉燕忙拿挂在壁上的湖绉夹衫替他披上,又拿夹纱马褂也替他穿好。增朗之又走到水柔娟房里,打了一个照面。水柔娟也就像那堂子里的规矩,说了一句“晚上来”,增朗之笑着答应了一声。
走回衙门,进了上房。他的少奶奶犹云娘问道:“是不是又在小银珠那里住?”增朗之道:“可不是,昨儿晚上被他们灌醉了,小银珠不让走,只好住在那里。”他这位犹氏少奶奶,也是善于自遣、大度能容的人,只笑了一笑,也就不往下追问。只可怜这小银珠,却冤冤枉枉的替那位龙少奶奶担了一个虚名。
这龙家,六条玉臂抢着一个情郎,一天一天的自然有许多的风流佳话。但是这回书已经觉得描摹太尽,容易引动阅者春心,做书的再没有工夫细细的替他编这一篇秽史了。
却说这龙伯青,公事笔墨上虽不见得十分考究,那个人的经济学问,却是绝顶的聪明。从前只因脚跟未定,不敢放开手段去做。现在既做了夏征舒,又做了杨国忠,近来更做了一个海潮珠的崔子。既然有挟而求,还有什么忌惮?也就大开方便之门。这通州地方本来好讼,更兼地属滨江沙洲,案子最多。那争沙洲的业户,两造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人。而且这种案子里头的纠葛,皆是可东可西的,其中互有是非,并没有什么一定不移的断法,更好高下其手。有些可以径自作主的,那是不必说了。就有时遇着迹涉嫌疑、非幕宾所能下笔所能进言的事体,就叫老婆、妹子在枕边上逼着增二少爷替他想法,总要弄通为止。既有这种好门路,那个不来走走?真个是其门如市。他这两三年的进项,比他老子几十年的积蓄差不多可以相抵。可见,拿这个“色”字去换那个“财”字,是一件最便宜的事体,真要算得发财上策。无怪近来凉血部中的种族,日见繁滋了。
但是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通州又是沿江一个小小的码头,这风声岂有不吹到上司耳朵里去的呢?更有两个不得其门而入的刁生劣监,在那上控呈子里头,将他把弟兄两人的行乐图略略描写了两句。上司密派委员查了一查,不但所告皆实,竟还有两件不能形诸纸笔的事,皆有真赃实据可指。上司听了赫然震怒,本来要把这位惠直刺立时撤参,因为这位惠直刺,京里照应他的固然很多,就是年节寿喜,他的馈送也比别人丰盛,怎么好意思动他的手呢?只得下了一个严札,叫他把这劣幕赶紧辞退,驱逐出境;从严管束子弟,以息浮言。又有一位文案委员,密密的写了封信与惠荫洲,说“这回事体极峰查实之后,欲以白简从事,费了多少唇舌才能挽回。现在帅恩虽然宽厚,然必须赶紧遵照宪札办理,不可再事因循回护。万一京里有了折子,或是抚台那边动了手,那就无可为力”。
惠荫洲接到这个札子并这幕府的信,吓得魂不附体,赶紧把这位龙伯青师爷连夜辞退,又叫帐房师爷同捕厅催他带着家眷即日搬到别处去住,不可在此逗留,致讨没趣。又把儿子叫到面前,严严的训斥一番。这时候,这位增二少年,真是无可如何,就如李三郎到了马嵬坡,六军不发,虽是心爱的妃子,也就没法保护,只得让他自去。
惠荫洲又拿了这札子同那封幕府的信,到刑名师爷陈仲言那里,请他做个禀帖,把感恩引咎、立时遵办的情形禀复,还要写封回信,谢谢这位幕府。那陈师爷连连答应,当下说道:“本来这龙伯青闹得也实在不堪,把我们处大席馆的脸面都丢尽了。二少君平日倒也是个明白能干的人,不过被这龙家的混帐男女引诱坏的。现在龙家虽已撵开,二少君还在衙门里,恐怕地方上那些不得志的小人还要作浪生风。好在二少君身上已经有了功名,不如叫他引见到省,既息了此地的风潮,又成了一个正经的事业,岂不两全其美!”惠荫洲听了陈师爷这番话,也深以为然,就说道:“仲翁这话很是,我再去叫了小儿训诫一番,照着这样办罢。”说罢,起身进去。诸位也请明儿再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