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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麻城狱

麻城涂如松娶杨氏,不相中,归辄不返,如松兼之而未发也。亡何,涂母病,杨又归,如松欲殴之,杨亡,不知所往。两家讼于官。杨弟五荣,疑如松杀之,访于九口塘。有赵当儿者,素狡狯。漫曰:“固闻之。”盖戏五荣也。五荣骇,即拉当儿赴县为证,而诉如松与所狎陈文等,共杀妻。知县汤应求讯无据,狱不能具。当儿父首其儿故无赖,妄言,请无随坐。汤访唆五荣者,乃生员杨同范也。因请褫同范,缉杨氏。先是杨氏为王祖儿养媳,祖儿死,与其侄冯大奸。避如松殴,匿大家月余。大母虑祸,欲告言。大惧,告五荣。五荣告同范,同范利其色曰:“我生员也,藏之,谁敢纂取者。”遂藏杨氏复壁中,而讼如松如故。逾年,有乡民黄某见河滩浅水中有一尸为犬爬啖,告地保请应求往验。会雨雷电以风,中途还。同范闻之,大喜,指其衣衿笑曰:“此物可保。”与五荣谋伪认杨氏,贿仵作李荣使报女尸,李不可。越二日,汤往,尸朽不能辨,殓而置曷焉。同范、五荣不允,率其党数十人,哄于场。事闻总督迈柱,委广济令高仁杰重检。高试用令也,觊汤缺,所用仵作薛某,又受同范金,竟报女尸,肋有重伤。五荣等遂诬如松杀妻,应求受贿,刑书李献宗舞文,仵作李荣妄报,总督信之,劾应求,专委高鞫。高掠如松等,两踝骨见,犹无辞,乃烙铁索使跽,肉烟起,焦灼有声,虽应求亦不免。不胜其毒,皆诬服,李荣死杖下。然尸故男也,无发,无脚指骨,无血裙裤。逼如松取呈,如松瞀乱,妄指认抵拦。初掘一冢,得朽木数十片,再掘并木无有。或长髯巨靴,不知是何男子。最后得尸足弓鞋,官吏大喜。再视髑髅,上白发,又惊弃之。麻城无主之墓,发露者以百数。每不得,

又炙如松。如松母许氏哀其子之求死不得也,乃剪己发,摘去星星者为一束。李献宗妻剜臂血,染一裤一裙,斧其亡儿棺,取脚指骨,凑聚诸色,自瘗河滩,而引役往掘,果得。狱具,署黄州府蒋嘉平,廉其诈,不肯转。召他县仵作再检,皆曰男也。高仁杰大惧,诡详尸骨被换,求再讯。俄而山水暴发,并尸冲没,不

复检。总督迈柱,竟以如松杀妻,官吏受赃,拟斩绞奏。麻城民咸知其冤,道路汹汹,然卒不得杨氏,事无由明。居亡何,同范邻妪早起,见李荣血模糊,奔同范家。方惊疑,同范婢突至曰:“娘子未至期遽产,非妪莫助举儿者。”妪奋臂往,儿颈拗,胞不得下,须多人掐腰乃下。妻窘呼三姑救我,杨氏闯然从壁间出,见妪大悔,欲避而面已露,乃跪妪前,戒勿泄。同范自外入,手十金纳妪袖,手摇不止。妪出语其子曰:“天乎,犹有鬼神,吾不可以不雪此冤矣。”即属其子,持金诉县。县令陈鼎,海宁孝廉也。久知此狱冤苦,不得问闻,即白巡抚吴应。吴命白总督,总督故迈柱,闻之以为大愚,色忿然无所发怒,姑令拘杨氏。陈阴念拘杨氏稍缓,或漏泄,必匿他处,且杀之灭口,狱仍不具也。乃伪访同范家畜娼,而身率快手直入毁其壁,果得杨氏。麻城人数万,欢呼随之。至公堂,召如松认妻,妻不意其夫焦烂至此,直前抱如松颈,大恸曰:“吾累汝,吾累汝!”堂下民皆雨泣。五荣同范等叩头乞命无一言。时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也。吴应以状奏,越十日而原奏勾决之旨下。迈柱不得已,奏案有他故,请缓决。杨同范揣知总督意护前,乃诱杨氏具状,称身本娼,非如松妻,且自伏窝娼罪。迈复据情奏,天子召吴、迈两人俱内用,特简户部尚书史贻直督湖广,委两省官会讯,一切皆如陈鼎议。乃复应求官,诛范同、五荣等。袁子才曰:“折狱之难也,三代而下,民之谲觚甚矣。居官者,又气矜之隆,刑何由平?彼枉滥者何辜焉!”麻城一事,与元人宋诚夫所书工狱相同,虽事久卒白,而曷葛变幻,危乎艰哉!虑天下之类是而竟无平反者正多也,然知其难而慎焉,其于折狱也庶几矣。

记李长寿李巧玲

李兆受又名长寿,为捻匪渠魁,其生平跋扈反覆,叛降抚剿之事实,具载清史,不复录,兹录其与李巧玲遗事:长寿雄于财,挟资走上海,盖耳李巧玲之艳名而来者也。时丹桂戏园,创于甬人刘维忠,廓式恢宏。李长寿至,据其中厅,责令戏园侍者,毋令他人入座,曰:“为我召北里姝来。”侍者见颓然一老翁,装束类乡曲,不知其为何如人也,姑诺之。然彼时北里姝,声价高甚,所谓长三者,非有介绍不得近。侍者乃商之于么二,择其最下者,召十许人至,侍坐于旁。李视之若无睹焉。剧将终,命仆人辇金至,人赏百金,灿然列案上。于是一夜之间,李长寿之名大震。明夜又来,仍命召妓,则为长三者,为么二者,妍者,媸者,纷至沓来,亦不及辨为若干人也。长寿左顾右盼,意殊不慊。诸妓之当其一盼者,即引以为荣,窃窃然谓其同侪曰:“李大人顾我。”同侪视李大人,则呼仆方奉黄金水烟筒以进也,是故晚近奢习,有以黄金为烟筒者,实自李长寿始。剧将终,李长寿起,拂衣去,侍者请赏。则曰:“上海妓者,例以三元为一局,吾昨所发者,已溢今日之数矣。”侍者无如之何。是夕也,北里诸姬空巷而至,后来者坐无隙地,中独有一人岸然不顾者,则李巧玲也。长寿以巧玲不为所屈,笑曰:“婢子乃不为动耶?”乃夤缘以识李巧玲,狂恣豪奢。巧玲之婢请盥,长寿臂金条,脱承其巾,微水溅脱条。婢曰:“条脱著水矣。”长寿遽解下曰:“既著水,无所用之,即以赏汝。”婢惊愕却顾,目视巧玲。巧玲曰:“此何物事,值得如许惊怪!”婢乃谢而受之。会新岁,长寿至,例赏而外,复以数百金掷庭际,俾婢辈争拾为戏。如是种种,皆所以媚巧玲也,而巧玲漠不为动。夫长寿虽一世之枭雄,抑亦酒色之徒也,其所以如是者,以欲求得巧玲肌肤之亲之故。巧玲乃伪为不知也者,终不作留髡之举。至是,长寿术无所施。一日,怀五千金之券至,故置于案上,伪为遗忘也者而去之。明日,匆匆来曰:“昨误遗一纸于是,盍检以还我。”意盖以利动之也。抑知巧玲布置之诡,应对之捷,神色之整以暇,有出夫长寿意料之外,抑亦出于今之读者之意料之外者。呜呼,其术可惧,其慧又令人可爱也!当其闻长寿之言也,从容顾其婢曰:“奴辈不识字,可取出,俟李大人自检之。”婢即以紫檀小匣进,发其匣,金珠之类,几充轫焉。余则契券之属。检之,则三、四千者,五、六千者,纵横错杂,不知其为数之几何也。长寿错愕,不知所为,几不复敛其手。良久,乃徐徐言曰:“吾亦不辨何者为吾物矣,姑置此可也。”婢乃捧匣以退,至是而李长寿乃嗒然矣。揭竿起事之狂焰,至是无可施,攻城略地之诡谋,至是无可展,冲锋陷阵之勇气,至是无可用,反戈相向之狡诈,至是无可逞。惟太息言曰:“婢子可恨哉!”取一世之枭雄,玩之于股掌之上,李巧玲不可谓非人杰也。长寿既丧其气,使人间接以叩之曰:“李大人爱卿,卿何拒之甚也?”巧玲曰:“大人姓李,奴亦姓李,礼同姓且不为婚,而况其他。奴即不自爱,李大人亦岂不自爱耶?”长寿闻之,气益为之夺。自是始绝念于李巧玲,而巧玲之囊既充盈矣。以一弱女子而能使恣雎暴戾之徒,无所施其技,此李巧玲之所以能独享盛名于北里也。当巧玲盛时,北里名姬莫与之匹。乃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未久即结识某甲,尽出其资,股开留春茶园,一败涂地。复构讼事,禁狱中。既释出,则憔悴无人状,竟不知所终。李巧玲赏识伶人,与胡宝玉有同嗜,曾以争一黄月山之故,彼此据戏场而不归,竟达于旦,卒于两无所获而后已。迨巧玲堕落,宝玉乃无敌于侪辈。

杨翠喜

杨翠喜者,直隶北通州人也。家素贫,十二岁时,其父母携往天津。时拳匪势张,乃逃避至芦台。匪乱既炽,无可谋生,其父售翠喜于土棍陈某。联军攻破天津,陈某遂挈翠喜至津,居城中白家胡同,与杨茂尊为邻,转售翠喜于杨,是为翠喜堕落孽海之始。是时津沽间之声伎,颇称一时之盛。时有陈国壁者,购幼女二:一名翠凤,一名翠红,在上天仙演戏,均得善价。杨茂尊羡甚,乃谋于陈,令翠喜随翠凰等学戏,专演花旦。所演诸戏,亦均淫哇之音,若《拾玉镯》、《珍珠衫》、《卖胭脂》、《青云下书》之类。年十四,在侯家后协盛茶园,初登舞台,所人甚微。未几受大观园之聘,声价为之一振。津门豪客,多为翠喜揄扬,为一时女伶冠,时翠喜年方十八。后翠喜又就天仙之聘,声名益高,月获包银,可八百元,于是芳名籍甚。迨赵启霖参奏出,而杨翠喜之名,遂哄动全国矣。余同学杨君,谓赵奏本不实。当时赵摭拾影响之词,张皇入奏,其意不过图一己直声振天下耳。盖载振本儇薄少年,性喜渔色,与弟扶二,访艳藏娇,无所不至,风流趣史,广为流传,宜世人多信为实事也。

振贝子辞职疏

前清贝子载振为赵启霖参揭,案结。赵以妄言落职,全台大哗。载振内不自安,亦具疏辞职。其词略谓:臣系出天潢,夙叨门荫。诵诗不达,乃专对而使四方。恩宠有加,遂破格而跻九列。倏因时事艰难之会,本无资劳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无多,遂至人言之交集。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有难安之隐。所虑因循恋栈,贻衰亲后顾之忧。岂惟庸懦无能,负两圣知人之哲。不可为子,不可为人。再四思维,惟有仰恳天恩,开去一切差缺,愿从此闭门思过,得长享光天化日之优容,倘他时挽盖前愆,或尚有坠露轻尘之报称,云云。婉曲微妙,文词斐然,或云,此疏系太仓唐文治捉刀也。

士大夫之谄媚

前清乾隆间,汪太史谄事豪贵。其妻某氏,始拜金坛于相国妾为母。嗣相国势衰,梁瑶峰秉枢柄,又令其妻拜梁为义父,踪迹昵密。时相传冬月严寒,梁早朝,汪妻辄先取朝珠,温诸胸中,亲为悬挂。自来谐臣媚妾,悦人惟恐不工,至为婢妾倡伎之所不为,而未有甚于此者也。又闻某妻拜梁为义父时,执贽登堂,拜毕,出怀中珊瑚念珠,双手奉之。梁面发赤,疾趋而走。其妻持念珠,追至厅事,圜系其颈。时坐上客满,皆大惊失措。纪晓岚作诗讥之云:“昔曾相府拜乾娘,今日乾爷又姓梁。赫奕门楣新吏部,凄凉池馆旧中堂。君如有意应怜妾,奴岂无颜只为郎。百八念珠亲手捧,探来犹带乳花香。”(此事详见近人所著小说《傀儡记》)又泰州王某者,记名军机章京,将传到矣。忽一日呈请回籍,携眷出京,众皆大愕不解。有知其事者谓:王无意中得罪一人,其人持刀日夜伺于途,将得而甘心焉,故宁弃官归耳。先是某日,署中派人递摺件,时王已移居外城,夜半,倒赶城而入,将至东华门,忽摸索车中,忘携朝珠,大窘,时已不能出城往取。因忆有汪某者,住东华门左近,盍往假用之。遂驱车至汪宅,汪已寝。闻王半夜至,披衣起,问何事,王以情告,请借用之。汪沈思曰:“我躯体较尔长大,我珠恐不合用,我将内人珠借尔用之可也。”匆匆取珠出,即挂于王项。王戏呤曰:“百八牟尼珠一串,归来犹带乳花香。”汪登时面色大变,怒气勃勃,返身入内,王亦异之。不俟其送,即出而登车,甫扬鞭,汪已赶至,手白刃大骂曰:“尔糟踏人太甚,不杀尔,誓不干休。”迫斫其车尾,急驰不及而免。及事毕,欲遣人还珠,又见汪怒目持刀,立门外以俟。大惧而奔,汪追及大街而返。自是每出,必遇汪挟刃以俟,故决计弃官归也。后有知者,谓汪即乾隆间某夫人拜梁相为义父者之曾孙也。王不知其为汪某之后,误揭其曾祖之短,宜乎汪某之恨入骨髓也。又道光朝一翰林,夙出潍县陈官俊门下,陈丧偶,翰林为文以祭之。有“丧我师母,如丧我妣”之句。翰林妻又尝为许乃普之义女。有诋之者,集成语作联,揭之门外云:“昔岁入陈,寝苫枕块;昭兹来许,抱衾与稠。”二事略同,一诗一联,皆为言官登白简,至今有余臭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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