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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十五)天狗食日

前日,太史局上奏,今天有日食之象。是以上午课业一完,我们便放了大假。

火火拉着我和丝桐来到我们的新踞点——广平郡王府,硬说外面敲锣打鼓赶天狗,太嘈杂,不比府里的观阙楼清净开阔。我一脸了然,火火这性子,什么时候怕过嘈杂?不过今天丝桐在而已!俶随圣上素服斋戒,避于正殿,定然不在府中,我随意寻了个借口:“口渴得很,你们先去,我找阿臻喝口好茶再上楼。”

这是俶大婚后,我第一次来郡王府。虽没小厮引路,我思忖着凭借好记忆,找到阿臻的院落还是错不了的。不料还没进门便暗觉不好,阿臻向来喜静,院内伺候的总不过三四人而已。如今人声嬉闹,叫好连连,难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转身欲走,却被人“宋辰”一声叫住。

是崔绫。我挤出一脸微笑,转身行礼:“见过郡王妃。祝王妃新婚大喜,与郡王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崔绫声音美妙而冷利:“宋辰,就是这张巧嘴哄的姨母为了你,不惜灌醉李相的掌上明珠吧!天天跟着贵妃娘娘,这张嘴到底都说些什么!”

不知为何,我脑中忽然现出姑父的脸,“天家无小事,且记收敛锋芒,虚心谨慎……”不觉间,嘴角酿出笑意。又将头低上一低,贵妃待我不薄,口舌之快忍一忍又有妨,她总不至于打我一顿……

从歌舞琴技,到行事衣品,不知崔绫和小婢讥嘲了多久。想是看我总默不作声,转而喝道:“你今天来干什么?”

我仍旧含笑欠身,你小叔子拉我来看日食,嘴上却只能道:“回郡王妃,广平郡王盛情,邀建宁郡王同民女来府叙事。”

“一派胡言!夫君在宫中伴圣,怎么能邀你此时来府——”

“嫂嫂——”软绵绵、脆生生,我从未觉得张洛的声音如此动听。张洛风似的跑上前:“听小厮说三哥来这儿了,嫂嫂可见到了。”

崔绫终是顾及初为长嫂的颜面,凌人盛气一时转为和风细雨:“好妹妹,嫂嫂倒没见。但既然确定来了,嫂嫂着人帮你找去。”

我出声道:“不用找了。在观阙楼。”

“我去寻他,嫂嫂回见。”终于,我被张洛这阵风成功拉走了。

一连跑出百米,我长舒一口气。张洛没好气地道:“你对她倒忍让!姑娘家天天跟一群小子玩在一处,我看见你就知道火火在!”

我看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好笑:“我从来也不是嚣张滋事的人啊!玩这个事情吗,我确实喜欢,不然我们一起啊!”

她将我手一甩:“谁跟你个疯丫头一起!你还暗示我嚣张滋事……”

“好了,是我是我,走了……”我拉起她。张洛这个人,明艳谨慎,又有些恃宠而骄,不过俶和倓愿意担待宠溺着她,她也从不在圣上面前肆意妄为,偶尔小性子耍起来,还有点可爱……

原本我有点担心张洛看到倓和丝桐你侬我侬,又起冲突。很快我就大悔,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倓苦着脸跟在丝桐身后,向我们迎面走来,有气无力地道:“丝桐看你一直没到,要来找你。”

张洛早已冲上去拽住他:“你不是说等我一起看日食吗?我什么先跑了,还拉着她们!”又指向丝桐:“还有你,一个奴婢,竟然走到主子前面——”

“洛洛——”倓厉声喝止。

“丝桐是我干姐姐。”我拍拍丝桐,“趁着天色还亮,咱们回去吧。”说着携手朝外走去,身后传来倓的声音:“你茶喝到没,我渴了……”

来时乘得太子府的马车,待倓想起,木着脸相送时,又被丝桐谢拒,所以不得不走回去。

我好奇探究:“你们俩吵架了?火火虽鲁莽爱面子,对你还是——”

“小姐为何不嫁广平郡王?因他在朝中形势羸弱?家中已有妻小?还是并非小姐心中所系?”

白日街巷,我猛然被问,一时竟无从回起。只听丝桐又道:“若当真是心中所系,便是妾室侍女,丝桐也甘心跟从。但心不在那儿,旁人再勉强,也是无用。何况我与郡王地位悬殊。”丝桐向我一礼,“此事,小姐以后就莫要再费心了吧!”

“好!”罢了,何必强人所难!

但俶的事,只我和倓三人知道,我竟没注意什么时候被丝桐察觉?丝桐更是一点没有为我解惑的意思。思虑辗转,不觉间天色已暗,锣鼓之声喧天响起。我不由向喧闹处望去,房孺复。我只去过封爵前的房府,这宅院难道是——漳南县男府?

果不其然,随着小厮们“天狗食日,开始了,少爷,少爷——”的呼声,房乘走了出来,一个转身,就瞧到了我。他灿然一笑,径直步向我:“你来了!父亲不在,家中由我主持救日。正好母亲也在,你可否要去问个安?”

我忙解释:“路过,我只是路过。”不知秋容可将那青玉钗还于他?现下的情态和心思,我委实不好去见他家长辈,可就此逃了,似乎也说不过去。我将心一横,反正我也没同意,就当见寻常命妇,去行个礼吧。可即使如此,还是觉得旁人看我的眼神大是不同,连郑姐姐都躲在房孺复母亲后面,冲我挤眉偷笑,我的大红脸简直如火在烧……

我受不住忙告辞欲走,房夫人竟派房乘架车相送,众人免不了又是一番戏谑。我再三推辞,房夫人终究还是将救日事仪交给了房孺复,送我和房乘上了马车。

有丝桐在,我并不愿提玉钗之事,也不知秋容可否已交还房乘。只好问他:“芷兰近来可好?”

房乘笑道:“此后一年,城中客栈舍坊都会宾客盈门财源滚滚,芷兰自然也好。”

“这是为何?你这话,好像芷兰贪慕钱财!”我大不赞同。

“芷兰固然不是爱财之人,却期望自己名满天下。圣上不日前下旨广招贤士,明年初大考诸生。芷兰舞艺超群,又要买下红绡坊,若能得名士一词半曲,焉能不誉满九州?”

“君去如浮萍,凌顶传音姿!芷兰为了能有他一星半点的消息,倾力站到最高处,他若知道,可会有丝毫动容?”

房乘凝视向我:“那你呢?”

我将头一转,伸向车外:“天色越发暗了,我们停下看日食吧!”

车夫微显踌躇,直到房乘道“停!”。

太阳已变成亮亮的“下弦月”,不复以往的光芒万丈。隐隐传来锣鼓声和人们赶天狗的呼喊声。我看着远远走开的车夫,向房乘反问:“你家车夫都这样知进退?”

他嘴角一斜,笑道:“你家丝桐也不错!”

“你——”我仰起头专注“月牙儿”,不再理他。

他却道:“你可听过‘天狗食日’的传说?”

我转向他:“愿闻其详。”

“传说古时候,有一位名叫“目连”的公子,善良好佛,十分孝顺母亲。但目连的母亲生性暴戾、做恶无数。玉帝知道了她的恶行,十分震怒,下令将其变成恶狗打入地狱受刑。目连为救母亲脱离苦海,日夜修行,终得大神通,放母亲逃出地狱,并发愿‘度尽众生’,成为地藏王菩萨。而其母变的恶狗怨天恨地,就去追赶太阳和月亮,妄图使天地陷入黑暗。不过她最怕锣鼓,一听到锣鼓,只好将吞掉的太阳、月亮再吐出来。于是,世间又日月齐辉,如常运行。”

他语气清雅,身姿挺拔,我却总觉有些违和,不由笑道:“博学多才的房公子在讲佛家故事?”

他也笑出声:“这是小时候,我娘讲的。不过我更喜欢另一个,你可要听?”

我点头示意。

“洪荒时期,大地一片混沌死寂,并无白昼黑夜之分,而海里却因鲛人族的鲛珠通透澄明。各色物种混居海中,自行繁衍修行。慢慢的,便有了多寡强弱诸多分争。其中,深海的鲛人族日渐势危,又因鲛珠能沟通天地之气,于海中精怪的修行大有裨益,而屡遭进犯。某次奇袭中,一鲛人男子不幸落难到大地,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只能尽力摆动着尾鳍,以图到得水里换取一息生机,却只能是妄想,海距他实在太远。就在垂死的一霎那,忽然海水涌来,将他卷起,拍落,卷起,拍落……几个回合后,海水退去,他依旧躺在大地上,却看到天空显出颗圆圆的珠子,散发着微弱的光亮。一段时间后,海水又起起落落来去一番,珠子隐去,大地再次陷入混沌。奇怪的是,这位鲛人男子的伤势竟完全好了,且尾鳍渐渐变为两条双腿,可在大地之上自由行走。男子欣喜若狂,海中处处纷争残杀,如此一来,便可带着族人避居陆上,他迫不及待地回海里找到族人。但此事前途未卜,愿到陆上的同族只在少数。他只好无奈地带着这些人返回陆地,临行却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妻子,同行的长者向他苦笑,他妻子已在大地之上,只要到达陆上就能见到。鲛人一行离开海面之时,天边珠光已起,他们就着微弱的光亮,在大地上痛苦地翻腾哭嚎,数个鲛人忍不住尾鳍撕裂般的痛苦翻回海中,而留下的鲛人,在珠光褪尽之时,显出了灵活的双腿。那名男子又向长者问起自己的妻子,才犹疑悔恨痛哭失声。原来,在得知男子身落险境时,他的妻子四处寻求救助之法,可大地苍茫,鲛人无法在陆上活动,根本无从找起。料知男子再回不到海中,便绝无生还可能,妻子舍命化珠,并求长者将珠抛于天际,以期找到男子的踪迹,后又借天地之力,引海水助男子愈合伤势,退鳍化腿。男子深知鲛人失去鲛珠,若在水中,尚可性命无忧。但妻子将自身内化于鲛珠之中,又远离大海之力嵌于天际。仰望珠内,似乎妻子正勉力靠坐与其对望。时光流逝,男子意识到珠子由浑圆光莹渐渐变得残缺暗淡,定时来的海水所及区域也越来越小,妻子化的鲛珠之力在渐渐逝去。男子加倍勤勉地带领族人寻求在陆上的生息之法,直到天边鲛珠变成小小的一牙儿,光华几欲消逝。男子不顾劝阻,****鲛珠化为滚滚火球,直升到天际,海陆浑沌间立时热气蒸腾,云雨滂沱而下,大地渐渐绿植葱生,果实累累,鲛珠的一牙儿也似有助力般,重又变得光亮皎洁。来到大地的鲛人们把定时来的海水叫作潮汐,把鲛人夫妻化的鲛珠称为太阳和月亮,他们或许不能经常见面,或许擦身而过,却时时相互扶持,交替游走于天际之间。”

房乘看了看此时正好被完全遮住,只余一圈金边儿的太阳,接道,“如今所见,我更愿相信鲛人夫妻正躲在黑影之后缱绻倾诉。”

“那应该让锣鼓停下?相遇不易,扰人清梦反倒不美!”我犹疑道。

他施然一笑:“‘打扰’?或许也可以理解成‘提醒’。世间万物各司其职,也都有贪恋。若是世人在提醒鲛人妇‘履职责,莫沉溺’呢?”

这种说法就像正弹的曲子生生被打断,理由是吃饭、睡觉、上课……虽合情合理,但仍会让人有些不甘:“你把世人说的未免有些冷血。若说各司其职,你供职弘文馆,却也不见日日赴馆就职!你怎么就‘弃职责,任沉溺’?”

他眼里闪着亮光,灿然笑道:“我的司职前途,你很在意?弃职责,别人加予的职责,并非我所愿。任沉溺,现今沉溺最深的只有一个字,”他眼光攫住我所有的神智,道出一个字“你!”

我习惯地想转头,感情上却觉得避无可避。盯着他含笑的嘴角,脑中忽然浮现李晴空,心中骤然一阵抽搐,抽搐中似有——愧意?当下再找不到几日前面对她时的坦然,心中有一片在溶解,沉溺……沉溺中,天色昏暗,妖风吹乱了长发,我怕风地将眼微眯,看他顺手将我飞扬的发丝拂至耳后,他道:“我们的婚事,你觉得如何?”他就这么问出来了,行云流水般自然。

我觉得自己被黏住被蛊惑,我看着他,回了句:“这事由爹娘做主。”

他笑意逐渐逸满全身:“无论我司职何所,都有能力孝父母,敬兄弟,爱妻子!”

我听到“妻子”二字猛然醒悟:“你说什么?我什么都没答应,什么都没说!我,我要回家了。”说着转身就跑,只听他在后面哈哈大笑:“慢些,我送你……”我头也不回道:“不,不用——”也不管丝桐,风似的逃了。

太阳经过日食,如同再世复苏一般,热力久久不褪。晚饭过后,我便和秋容丝桐在园中凉亭闲聊着消解暑气。远远看到姑姑引着俶向我房中走去,忙向他们招手道:“这里——,广平郡王来了,今儿个真是蓬筚生辉!”

俶微微一怔,笑道:“听说姑娘在我府上找茶喝。正好今日出宫时皇爷赐了些蒙顶石花,特地带来供姑娘品鉴。免得敝府落个刁钻小气的名声,连口茶水都没有!”

我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你自己自说自话,我可没说半句。”

姑姑却喜道:“蒙顶石花,就是长在蜀地上清峰‘高不盈尺,不生不灭’有‘仙茶’之誉的蒙顶茶?此茶自前几年成为贡茶,在长安向来束帛难易一斤。辰儿,咱们今日有口福,姑姑定是要尝上一尝了。”

我正要说“好!”。姑姑又道:“对了,你这儿怕是没有好茶具。秋容,咱们去姑爷书房挑两套好的来。”

两人一去,便只余我、俶和丝桐三人。丝桐远距数十步,倚着栏杆喂鱼。我打着扇子,叽咕着扇出的风都带热气。俶出声问道:“今日,她可曾为难于你?”

我佯装潇洒地将鱼食一撒:“嫉妒之词罢了,我向来不放在心上。”看他微露笑意又道,“倒是阿臻,今日并没在原来的院子找到她。”

“你现在又为阿臻不平!崔陵骄横,连父亲都命我对她忍让三分,前些日子说阿臻院里竹子长得好,夏天住着舒爽阴凉,命阿臻和适儿搬到了偏院。好在阿臻温顺,并不介怀。当初你若答应——”

我猜出他语意,忙道:“过去之事,还是不提的好!”看他默然不语,接道:“有些话,或许我并不该多说。阿臻出身江南远离父兄,虽卑怯温顺,却绝不软弱。你可记得去年我们温泉宫对鼓?那时的她明丽、灵动,像是一只绿色的翠鸟,值得所有人珍视维护。”

俶会意地道:“我知道你与阿臻交好,她跟我多年,又有适儿,我定然会多加维护。不过,”他语气一转似忧似喜,“我倒从洛洛那儿听到个消息,贵妃知你下月生辰,皇爷有意封你为县主,你可曾听闻?”

“不曾。但我知道,贵妃不会应承。”我不假思索道。

“皇爷确实看重贵妃的态度。但你怎么能肯定,贵妃会不同意。”

有些因由,我不知该如何对俶解释。比如:我娘曾向贵妃示意,我只是玉姨的女儿,与天家并不相干;比如,贵妃对长安和皇家的复杂情愫,深知有了名位便有了羁绊。我两个娘都想给我最大限度的快乐与自由。

正思忖着如何开口,姑姑的声音传来:“辰儿,有你的信,你姑父从紫阳先生处回来,让我给你带来,像是郭晞的。”

我忙转身将信接过,笑着埋怨道:“郭晞这小子,一去就没了消息。竟还记得寄信来!”正想拆开看看,转念又道,“咱们先喝喝这好茶吧!”将信往桌上一搁,帮姑姑布茶去了。

郭晞这人,一向对我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好话。对这封硬憋出来的信,看了开头,我便万分庆幸自己没有当着众人面打开。我一手捏着茶杯,一边忍着淬他一脸的冲动……

“吾妹宋辰芳鉴,

一别数月,兄思妹如狂,日不能食,食难下咽,夜不能寐,寐难安寝。妹音容绕心头,小风载不动,许多愁。不知妹可念兄否?

然男儿志在千里,兄亦不愿依权傍势、虚度光阴。月前离家,与小风踏遍朔方、河东、河西、陇右。幸而机缘巧合,得陇右哥舒翰副使赏识,兄由此随于帐下。如今位虽微末,但不日将随军征战吐谷浑,届时沙场建功,朔方老父得系,应知兄绝非恃才傲物之流。兄之志向,妹三哥宋倚尽知。兄当去信洛阳,邀倚来此投军,不知妹以为如何?

时事无常,去信唐突。惟愿得妹只言片语,以慰兄与小风思妹之情。

谨祝吾妹:妙音绕梁,倩影依旧!

兄,郭晞字。”

自小被他和三哥欺负惯了,对他信中的逗弄之词,我,忍了!但他鼓动三哥去投军,真真让人忍无可忍,我最清楚三哥有多大能耐,当下修书两封。一封提醒老爹看好三哥,另一封笺短情长,只有两个字“去死”,给郭晞,以合他“只言片语,以慰相思”的情谊。

写完又看了一遍郭晞的信,他没有随父亲留在朔方军,而是自己另谋出路,难道他与朔方老父不睦?细想他自小离家,自然与家人感情淡泊些,这几月四处奔波,终要投身沙场,我这“去死”二个字实在太显刻薄。毅然撕了信,又看了一遍来信,“小风载不动,许多愁”他当时愁的是自己成了个没头苍蝇投身无门吧!到底我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经不起他如此这般的唐突,只送他一个字——“滚”。

写完想想他看到信时的反应,定然气愤懊恼、捶足顿胸,便想把信立即发出,一刻都等不得。正好秋容前来,我把给老爹的信往她怀里一扔,笑道:“请姑父帮我寄回家,要快!我出去一下,宵禁前回来。”不顾秋容叮嘱,小跑着跳出了门。

夜风徐徐,送来丝丝舒爽凉气。我随意哼着曲子往景龙观走,全然没注意夜色渐深,路上行人已越来越少。直到转过一处凉亭,看到提灯走来的房乘。我不假思索后退两步,弯腰躲到亭栏后。心下暗骂自己没出息,这么迎面遇到,他定已看到,又躲个什么!但既然已经躲避,又不好再走出去,透过亭栏偷偷看向他,朦胧烛火之下,他嘴角带着丝笑,仍旧信步而行,走到亭旁时脚步微顿,我忙向亭子另一方躲去,却脚下一崴不知踩到了什么,“啊”字还没出口,嘴已被捂住。我奋力回头一看,竟是李晴空。登时放下心来,重又看向房乘,他已抬步远去。

李晴空放开我,颓然靠着亭栏,提壶喝了口酒道:“你躲什么?将为人妇,你——在害羞?嘿嘿——,今天下午,我都看到了,妯娌婆婆都见过了——”我正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见她将酒壶向我一递,又道,“你喝不喝?——妹妹,去年温泉宫,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我接过酒壶,扶住她道:“姐姐,你醉了。即刻就要宵禁,我送你回去。”

她一把推开我:“前些日子,你不是要跟我解释吗?你说——”

我该怎么说呢?说她误会了,根本从无此事,一切都是房家的一厢情愿,我绝不可能嫁给房乘,夺了她中意之人。万事能由得我吗?

她见我不语,道:“你为什么不说?不说,那就喝酒。一醉方休,哈哈——”前半句声色俱厉,后半句已十分凄楚。

我夺过她的酒:“两家之事,我做不了十分的主,只能管好自己的心。但姐姐,他若一味不懂珍惜,你又何必偏偏自苦。”

她忽又愤然向我道:“宋辰,你远不如我爱他。”

我一怔,“爱”这个字,我至今从不敢提及,之前对姑父只敢说是依恋,我爱房乘吗?不,我与他相知相交,近日虽觉有些暧昧莫明,却绝对谈不上爱。我粗略地以为,爱应该如爹和娘,如姑姑与姑父,相依相伴珍之重之。我决然地向李晴空道:“不,我确然觉得他不错,却绝不爱他。”

“你喜欢他。”这话并非问句,我忙道:“我不——”却被她厉声打断:“上马!”语气不容抗拒。见她一个跨跃已坐上马背向我逼视,我只好一跃坐到她身后。刚出声:“夜已深了,我们要去哪?”她一声冷笑:“宋辰,你个胆小鬼!”一鞭下去,马仰蹄狂奔而出。

两人一马不管不顾地狂奔,路旁树木时常让人躲避不及,脸面发饰被挂的乱七八糟。我知她醉意已浓,心想让她发泄发泄也好,忍着疼一动不敢动。直到前方大叫:“何人纵马闯禁!”李晴空却如同未闻下鞭更狠,马飞驰如电,转眼便把一干人等抛落身后。

我知闯不小,伸手抱住她呼道:“回去吧!差役即刻就会追来!”她仍是不理,我连劝带喊:“很晚了,停下吧!姐姐,停下……”她却置若罔闻只顾狂奔,我不由气道:“你到底要怎样?一个房乘,让我们一起去死吗?我不爱他,我不要他。你若要,自己去取去争去抢,这样不管不顾的发疯,很光彩吗?”

她身子陡然发颤,手臂下鞭如同疯魔:“我不光彩,你这信差当得就很光彩吗?宋辰,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心?不管之前你留意与否,但现在,你喜欢他。哈哈,你不爱他,你喜欢他。你问我到底要怎样是吗?我不要你跟我去死,我要你承认,我要你光明正大地跟我去争去抢,而不是瞒着我,营营苟苟!”

我心里顿时冰凉,“呵呵”两声干笑:“‘营营苟苟’,我的举止在你眼里竟卑劣至此!”起初的尽力撮合,之后莫明遭怨全力解释,现今的愧疚罪恶刻意规避,为她所做的种种,因这四字,顷刻化为满腔的怒火,我尽力让声音镇静严厉:“一直的负疚、规避、让步,就换来你的讥诮无视、‘营营苟苟’!我喜欢他如何?不喜欢他又如何?他对你的心意可曾因我改变半分?好,我承认,他近日种种让我心旌摇动,你听后心里就舒爽畅快吗?”

她一个不稳,“啊”一声,身子歪向一侧,我忙用力将她腰往正扶,她却一扭避开我的力道,仍不忘喘着粗气喊:“他不会对我改变半分,你是在讥笑我吗?你终于承认了,心旌摇动——既然你喜欢他,负疚、规避、让步统统不用,我李晴空从不需人让!一月为限,来日的房夫人,一定是我!”她猛地拉紧缰绳,一跃而下,将缰绳塞到我手中,“话已至此,你我不该再乘一骑。我走着回去,这匹马算我酬了你之前的撮合之谊,再见,便是陌路!”说着转身背向我道,“宋辰,你远比不上我爱他。广平郡王婚宴之上,我敢当众承认对他有意。你呢?”

望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向无边黑夜,我想告诉她,我所有的不敢,都是为了你啊。却只能坐于马上,茫茫然不知所措,夏夜的风轻薄和煦,却怎么也抚不平乱了的心绪。

追来的骑兵喝问我何故闯禁,我空落落地问了句:这是哪儿?差役看我衣发凌乱,笑说这姑娘莫不是疯了,纵马奔到这儿来,却不知是哪儿,无论如何京兆大牢是得走一趟了。我方才反应过来,忙指着脱身远去的李晴空:“我和那位姑娘一道的。”骑兵语气略恭敬了些:“相府的人,她说不认识你。姑娘可有相府令牌?”我哀叹摇头。又问我姓名住址,我自觉丢脸不敢露出姑父伯伯,只一味软声求恳他们放我这一回,希冀李晴空终能回头施以援手。最后,还是把脸丢到了京兆大牢,爹爹知道估计打死我都嫌轻。

昔日和哥哥们玩闹,我琢磨出来个道理。同样是闯祸,大哥做来往往能小事化了,三哥却总被爹爹罚得凶惨。大抵因为大哥面对爹爹总是沉静泰然、有理有节,不像三哥据理力争、言辞凿凿。是以我从小敬仰大哥,遇事越是害怕,越是强令自己圆融镇定。

一路上我言语讨巧地向差役大哥打听过,无故闯禁者,视情节轻重施刑,有罚金、鞭笞、杖刑、绞杀等,若因公事急速、吉、凶、疾病等,视有无手令亦可放行或不罚。我这种无故闯禁又没什杀伤力的,估摸着在牢中蹲一夜,再咬牙挺过二三十鞭大抵也就放了,于是打定主意绝口不提家里。

府衙差役见问不出什么,又顾及着相府,索性大笔一挥,让我在宋辰二字上按了手印,把我往牢里一扔,明天受鞭二十了事。

四壁昏暗,牢内除了后墙根的一个土炕,再没其它器物。我卸下佯装的镇定从容,背靠着土炕倦缩一团。周围都是霉烂腐败味儿,只觉再闻下去喉头便要长出霉斑,捂着鼻子转身查看,原是炕上的一层薄褥,不知多少年没有晒过,指尖拎起一角远远扔开,才又靠炕坐下。

心想姑姑发现我不在,定然着急寻我。怎么把夜不归宿的事给圆过,正抱着腿头疼,左肩膀猛地一重,我“啊”地一声站起,只见五六只老鼠在炕上爬着,那刚才……

竟然有老鼠跳上我肩膀!我心一阵发毛,不停着拍着左肩膀,生怕粘上一根鼠毛。实在不放心,我翻了翻坑上泛着潮味的麦秸,那一堆黑呼呼的虫子是什么?那毛茸茸、多手多脚的又是什么?听说蚰蜒蜈蚣之类的会钻到耳朵里吸血……想起要在这儿呆一夜,一个不小心……一阵阵恶寒……

脑子开始转动。秋容见过我给郭晞写信,大抵能猜出是去了紫阳道长处。房乘,只有他见到我去景龙观,也只有他,可能帮我设法掩护。

找他,还是不找?

我哀声叹气地踱来踱去……苦恼地抓着头发,感叹天意弄人!如若可以,真想和老天商量一下,好歹我起初对李晴空绝对真心,而今蹲了牢房也因她而起,可否算我已偿了对她的亏欠?此后不畏缩,不强求,顺天应命。

我终是取下颈上金锁赠于衙役,拿出给郭晞的信,抽出信张,求他将信封尽快送到漳南县男府二公子手中。他一向知我寄居姑父家中,平常归家都严守时辰,言行处事更唯恐有辱家门,见衙役送信定然会问信从何来。如此,便可猜出缘由,设法加以掩护。——原来不经意间,他已知我良多。

一日波折,长夜漫漫,此刻人事已尽,剩下的只有等到翌日天明。李晴空没有回头,家人告诫、派系争斗都没让我们决裂,今天我们却彻底反目。——对房乘,我躲闪、规避、不愿承认,可终究,没有守好自己的心,很多事便成了,不知该如何说起!不由苦笑……

半个时辰过去,我坐在房乘的马车上,收回送出的信封,疑道:“我以为你会派人告诉姑父一声,我今晚留观里了。这个时辰,你是怎么拿到的手令?还把我放出来?”

他一笑:“我家与京兆府内一位姓崔的参军是旧识,我对他说,来找因寻药闯夜被抓的妹妹,再奉上厚厚的罚金。你不觉得让你尽早回到家里更好、更直接?”

我哑然,仍回道:“你做的,很好。罚金多少?我明日还你?”

他忙道:“应该的,不用。”

我忙辩解:“哪里就应该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定要还!”

他洒脱一笑:“这样算来,我的恩情可不止‘滴水’,区区百十金怕是不够。我听说,对于报不了的恩情,姑娘一般都……”

以,以身相许?心里自动补上了他故意隐去的话。我脸一红,厚着脸皮道:“我知道,姑娘一般都会说,‘大恩不言谢’。”

他嘴角仰起,笑意直达眼眸,我猜他在想,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出口的却是:“这样,最好!”

将我送到家门,房乘向姑父解释完我如何在景龙观耽搁了时辰,如何碰上宵禁,巧遇他找紫阳先生为母问病,如何妥当送我回家。才在姑姑异样的目光中离去。我尴尬地躲着众人意味深长的探究,仓惶解释道:“在紫阳先生那忘了时辰,正好他有手令,便顺路送我回来——嗯——姑姑,我回去休息了。”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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