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郁行之说的明日回相府,在宁千凝的一再挽留下,一直推到了三日之后。
西辞的身体真的开始日渐好转起来,持盈惊喜之余,却也常常看到他一人披了外衣执笔在案前踌躇,待得持盈走近,总能看到空白的一张纸,笔尖墨汁滴滴洒在桌边,以及彼此之间长久的静默。
不知为何,自此之后,西辞总在不动声色地用他的沉默来应对持盈的关切照顾。也正是如此,西辞的态度让持盈的内心有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她一直想要与西辞好好谈一谈,奈何每次都被西辞三言两语地搪塞过去,又或是郁行之、苏杭在场,可当她真正有机会与西辞相谈的时候,却是郁浅携了圣旨前来的那一刻。
持盈跪下接旨,口中诺诺应承,可从心底里觉得这样的皇族是那般地可笑。
他年郁陵只因一个出生八字逐她出宫,而今却为拉拢和番而召她回宫。
兄弟彼此暗算,子女只是工具。
龙凤耶?狼狈耶?不过是场自导自演的闹剧而已。
握着烫手的圣旨回房,持盈仍在失神之间,也不防听得一声“阿盈”。
她抬头,见西辞靠在廊柱上,一双黑眸望过来,唇角噙了浅淡笑意,道:“几时启程?”
持盈撑起脸上的笑颜,静静看他:“今日。”
“嗯。”西辞微一颔首,笑道,“阿盈,我来给你作幅画可好?”
持盈的目色柔软下来,浅浅笑道:“不用了,你身体才好,别又累着。”
青衫似水的少年蓦然轻笑,声如珠玉,端的是清越动人,眉眼舒展开来,好似渐渐盛开的白莲,清静安顺,给了持盈久违的熟悉之感。
西辞侧首看她,眉清目润,轻风拂过耳旁,撩起几缕发丝,他却是忽地绽开笑容来,只道:“回宫后,自个儿要当心。”
“我知道。”持盈一低首,眼眶渐红。
西辞再无多话,细碎的脚步声一响,他抬步便要离开。
持盈蓦然回首:“西辞。”
西辞侧身一笑:“嗯?”目光到处,只能见到紫衣翩跹的清冷少女立在廊下,深碧眼眸清辉如水,脉脉轻动。
两年消瘦孤独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这样风华滟滟的少女,会笑脸迎人,也会逢场作戏,偶尔也会露出小兽一样的利爪伤人,却是他多年来再宝贝不过的小丫头。
等了半晌也不见持盈说话,西辞轻一挑眉:“怎么了?”
一眨眼的距离,他已接了持盈满怀,她跑过来揽住他的腰,将耳侧贴在他的心口,巧笑道:“西辞,我不管你用了什么方法、欠了谁人情把我送回宫去,但是你给我记住,这份债是我欠他们的、是你欠我的,可不要赖。”
西辞沉默良久,终是喟叹一声,拍着她的头,无奈道:“阿盈,你怎的这般胡闹。”
持盈却豁然而笑:“你别想撇开了我去。”
西辞微微一笑,眉眼弯成月牙,一指敲上她的额角:“你呀,小时候稳重冷静,现在却反是孩子气起来,叫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宫里。”
持盈握着他的手,一脸的笑意盈盈,碧眸定定看着西辞道:“我从不担心自己,却只缺你的一句承诺,而今你是给还是不给?”
西辞莞尔而笑,直道:“阿盈想要什么样的承诺?”
持盈端正了神情,道:“你知道的。”
西辞却是好整以暇地抱肘笑看着她,轻描淡写地道:“我知道?嗯,阿盈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持盈只瞧着他不说话,一直看到西辞禁不住她的目光别过头去,才笑道:“你也有受不住我的时候?”
西辞抬手揉了揉她的发,温言道:“我能给你的都已给了,别的,我怕是有心无力。”
虽然是这样模棱两可的一句,却已让持盈心满意足,笑道:“你非要我逼着才肯说么?”
西辞深叹一口气,容上笑容淡淡,目光甚是宠溺温柔。
“九妹。”
持盈抬首,另一边上,郁浅正静静站在那里,皱眉看着他们二人。
持盈渐渐松开抱着西辞的手,敛了笑意一福身道:“六哥。”
西辞只微微一笑:“西辞见过六殿下。”
“九妹,该动身了。”
持盈回望了一眼西辞,慢慢向郁浅的方向走。
“阿盈。”西辞静立着,见持盈回首,他容上笑意才蓦然散开来,被日光照的光华流转,灼灼清洁芳华,恰如芝兰玉树,一瞬神采熠熠。
薄唇一抬,他一字一顿道:“纵使有一日,世人谤你、欺你、辱你、笑你、轻你、贱你,我也永不相弃。”
怔了一瞬,持盈霍然笑了起来,廊下风声荡荡,吹得她泠泠笑声回绕在耳,笑过之后才一抬下颚,道:“彼此彼此。”
西辞“哧”地一笑,方挥了挥手道:“去吧。”
持盈回宫后的住所被安置在了清和宫。
清和宫,四妃之首明妃所居,膝下皇六子郁浅、十二公主郁青杞。这是个在后宫始终活得平静无波的女子,不与外争,温厚仁慈,皇帝每过几月便要去上一次,也算是安稳了她的地位。
清和宫坐落在长生殿的西面,侧对皇帝寝宫嘉禾宫。持盈与挽碧入清和宫之时,恰是日头落下最后一缕余晖之时,持盈驻足,只抬首看着日光渐渐消没,面色淡漠,眼里积淀出一种更深的黑色。
郁浅领在前头,带着持盈往偏殿而去,路上经过清和宫正殿之时,对持盈作解道:“母妃身体不方便,九妹就省了那里礼数罢。”
持盈唇角一勾,静静福身道:“持盈记着了。”
郁浅淡淡瞥她一眼,道:“母妃不在意这些虚礼。”
持盈越发笑得清冷起来:“多谢六哥提点,但于持盈而言,礼不可废。”
郁浅不再答她,只将她带着去了后院,便匆匆告辞。
明妃安排给持盈的住所,名为觅云院。离正殿不远也不近,说热闹谈不上,说清静却也谈不上,只是环境简单干净,持盈也算是满意。
照礼谢过郁浅后,持盈才携同了挽碧进屋。房间里已收拾整齐,物件都是崭新的,也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一踏进去,就有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持盈略顿步轻嗅,见候在一旁伶俐的侍女已然笑道:“这是娘娘最喜欢的杜衡香,特命奴婢要备一份给九公主。”
杜衡最是普通,不消说深宫,民间富贵女子也常常买来用,明妃如此低调恪礼,着实不易,却也着实刻意。
持盈只作不知,含笑道:“多谢娘娘恩赐。”她回身一转,盈盈望着身边的小侍女道,“这位……”
那侍女神色一派自然从容,只笑答道:“奴婢幼蓝。”
持盈笑道:“好生秀气的名字。”
“九公主喜欢,那便不改了。”幼蓝笑了一笑,一躬身道:“奴婢随时听候九公主的吩咐。”
持盈低了低首,低婉的声音从唇间透了出去:“有劳幼蓝姑娘。”
幼蓝笑道:“这可折煞了奴婢,奴婢今后就是这觅云院里的人了,九公主就是奴婢的主子,主子若说有劳,奴婢是万万不敢当的。”她向持盈身后的挽碧道,“这位可是挽碧妹妹?”
“正是,奴婢挽碧。”挽碧一低首,不卑不亢道。
幼蓝抿嘴一笑道:“明妃娘娘指了奴婢为觅云院管事,另外还有一位内侍随同,约莫明日,就可来拜见九公主。”
持盈心底愈发冷笑,管事管事,眼前的幼蓝,哪里像个管事的模样,分明就是主子的架势。
挽碧抬眸,持盈向她低低一颔首,挽碧才开口唤了一声:“幼蓝姐姐。”
幼蓝顺着挽碧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持盈那身做工细致的深紫衣裙。
即便低着头,感受到那样的目光,持盈还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消瘦苍白的脸颊素然一凛,眼眸里凝出冰刀一样的冷锐,语气依旧轻缓:“还有别的事么?”
幼蓝一瞬被她眼里的冷峻慑住,随即谦顺一笑,福身道:“奴婢告退。”
幼蓝说的另一位内侍,名叫书竹。书竹也是伶俐之人,年纪轻轻,做起事来却是相当沉稳。明妃指派了幼蓝和书竹过来,也算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晚间的时候,持盈才得到可以去拜见明妃的允许。
幼蓝带她去了正殿,自己候在殿外,只道自己已非正殿之人,无明妃之命不得无故入内,持盈暗道:口上说了不重礼数,却条条框框定得这般严格,明妃这性子却与郁浅真是像极。
明妃的寝宫说是正殿,却更像个佛堂,熏香缭绕,隐隐念经之声不断逸出。两边的侍女抬帘让她进去后,那念经声才陡然断了下来。
“持盈拜见明妃娘娘。”持盈一福身,声色谦谨。
明妃淡淡笑道:“起身吧。”
持盈立起身,始才看到明妃的容颜。那并不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却独有风韵,一颦一笑起来,整个表情鲜活起来,看上去非常舒心和惬意。
“当年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一晃眼,竟也长这么大了。”明妃细细端详着持盈,容色缱绻温静,“景妃若是尚在人世,定然无憾。”
“娘娘抬爱,持盈不敢当。”持盈微微一笑,“母妃福薄,持盈从不敢做如此妄想。”
明妃轻叹了一声,道:“是皇上委屈了她。”说罢她才目视着持盈道,“在觅云院可还住得惯?”
“觅云院幼蓝姑娘打理得很好,持盈还要多谢娘娘割爱。”持盈含笑如是说道。
明妃却是摆手道:“言重了。皇上将你拨到清和宫里来,本宫就当是多了个女儿。”她握着持盈的手,满脸慈爱道,“母妃给女儿几个奴婢奴才的,哪还需要客气?”
持盈明白过来,顺势笑道:“多谢母妃,能做母妃的女儿,是女儿的福气。”
明妃笑笑,道:“下回十六来了,还得让他叫你一声皇姐。”
郁漓自幼骄纵,母亲又病弱娇柔,是以从小跟在郁浅身边,明妃也相当了他半个母妃,
持盈抬首见明妃神色,知她定然已知晓了当日御花园发生之事,当即含笑道:“十六弟聪慧直率,持盈很是欣赏。”
明妃但笑不语,伸手取了桌前佛龛上的经书,递与持盈道:“阿盈可信佛?”
“景母妃生前很是虔诚,持盈自然也是信的。”持盈接过,低首一扫,正是一本最普通的《心经》,已被翻得很旧了,纸张都卷起了角来,有些地方已然裂开。
手摸上陈旧的书角,持盈心上一动,握了那书向明妃道:“母妃,这经书已旧得这般不成样子,不若由女儿再抄一份给母妃如何?”
明妃略有些意外,道:“阿盈愿抄这个?”又随即明了过来,“是了,顾西辞丹青书法都是极好的,这些年来你也该耳濡目染不少。”
持盈笑道:“与西辞比,那是决计不敢的,只是为母妃尽一些绵薄之力以表孝心罢了。”
明妃笑看着她,柔声道:“本宫自是明白的。”
持盈顿时起身,福身道:“既然如此,那持盈这就回去誊抄便是。”
“也不急在一时。”明妃劝慰道,眉眼笑开,极是秀丽,“别累着自己了。”
“是。”持盈嫣然而笑,复又打帘而出。
连昌入夜极快,持盈来清和宫之时,方是傍晚,待她坐定下来摹字,已是夜幕沉沉。
挽碧捧了热茶立在她身侧,持盈顿笔之后,挽碧才递过茶去,向她禀报道:“宴卿来了。”
沉吟片刻,持盈静道:“让他回去吧。”
挽碧也不多问,乖顺地照了持盈的话去做。她在外面呆了一会儿,才返身入内,待得持盈书完一页,挽碧才敢插嘴道:“公主为何主动揽了这差事,宫里字好的侍女清和宫也有不少。”
持盈笔端一转,道:“西辞千万百计让我进宫来,所求之事,不过都是安稳二字。可我既进来了,想做的事,就远远不止于此了。”
挽碧轻道:“明妃娘娘如今待公主甚好,奴婢瞧着公主唤娘娘一声母妃之时,娘娘的高兴是真的。”
“好?”持盈轻笑,带了薄薄冷意,“我的母妃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挽碧不敢答话,静默着看她继续一笔一划的誊着佛经,又过了半晌,持盈才又道:“,我愿同她交好,正是六哥所盼之事,她高兴是自然的,说是真心我却也相信。”
挽碧试探性地道:“公主是要……站在六殿下这一边么?”
持盈顿笔,一眼扫过去,慢慢道:“挽碧,你今日的话怎的这样多?”
挽碧顿时低首一跪:“奴婢失言,还望公主恕罪。”
“起吧。”持盈轻道,“去给我再换壶茶水来。”
挽碧应声而去,卷了帘子撞出细碎的声响,回响在空荡荡的房间内,长久不绝。
持盈放下手中的纸笔,走至窗前,静静注视窗外浓黑如墨的夜色,手指轻叩窗沿,若有所思起来。
翌日清晨,持盈就捧了刚抄完的《心经》送去了正殿。
是时明妃还未起身,她就一直立在殿外候着,等到明妃起身已是日上三竿,持盈早已站得双腿又麻又酸,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将佛经呈给了明妃。
明妃大为惊讶,忙将她迎了进去,握着她被风吹得冰凉的手,直道心疼。
持盈则是一派温顺乖巧的模样,明妃瞧着也是心生欢喜,取出妆奁就给了她一枝上好的金步摇,插在持盈发间,衬得她清贵秀婉,肤白如雪,眉目如画。
从正殿出来,持盈一路行来,挽碧在一旁尚自静默着,不敢多言。
持盈顺手拿下那金步摇,递与挽碧道:“娘娘的赏赐,你便帮我好生收着罢,闪失不得。”
幼蓝却笑道:“娘娘既给公主戴上了,又何必再取下来呢?”
持盈不喜他人干涉,却又不得不卖幼蓝个情面,心下有气,也只得嫣然一笑:“我从小就戴不惯这些个金饰,生怕弄坏了这步摇,反是伤了我与娘娘的母女情谊。”
幼蓝一怔,忙笑道:“公主思量得正是,奴婢多嘴了。”
回到房中后,持盈才命人准备热水沐浴,她已一夜未睡,收拾了妆容就赶去清和宫站了一早上,早已疲惫不堪,可她要明妃看的便是她这一份诚心,有了这些,她才好在宫里暂时立足。
宫里沐浴,不比顾府,每个院子都带有热汤池子。
持盈赤足踩在白玉地砖上,环顾周边薄纱飘飘,四壁金碧辉煌,极其奢华。
她当年在长生殿幽居之时,也不过是蹲身挤在小浴桶里冲着凉水,后来到了顾府,也不过是将凉水换作了温水而已。
可踏在这个不真实的热汤池子里,却教她心底有一种轻贱的情感油然而生。
温热的水流从指缝里淌下来,持盈只冷然看着,好似这身体不是自己的一般。
她想念西辞,想念过去夜晚里陪在她身边看她提笔誊写的温柔少年,想念他微微弯起的唇角,想念他轻敲她额头的细微疼痛。
仰头靠在白玉栏杆上,持盈喃喃自言道:“你瞧,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弱点,你说对么,西辞?”
正自伤怀,帘外却是一阵匆匆脚步声响起,隔了帘子,只听挽碧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九公主,和番内乱,皇上深夜召了朝华世子入宫,怒骂之后将他禁足于长生殿了。”
持盈霍然起身,水珠飞溅,她眉心一皱:“长生殿?长生殿已被改做了佛堂,父皇让他去那里做什么?”
如今她间接因为朝华的缘故而回宫,他的事自然事关自己的处境,也难怪挽碧这样惊慌失措。可是内乱,到底乱到了什么程度、朝华还当不当得了这一任的番王,才是当下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一念及此,持盈顿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忙吩咐挽碧道:“我的衣物呢?”
挽碧递了衣服过去,持盈穿好里衣,外衫一披,神色凛然地走至热汤之外,沉声道:“你将事情经过仔细说来,不可漏了一分一毫。”
她双颊被热气蒸得水润嫣红,此刻抿紧了唇,眉目冷肃,正是风姿绰然清冷。
挽碧也正色答道:“是。”
待持盈坐定下来,挽碧已平复了神情立在她身侧,细细将事情发展道来。
“奴婢方才去替公主取这月的用度,途经御花园的时候,就看到有人带了朝华世子匆匆往御书房赶,就多留了个心眼,向御书房的侍卫打听了几句,才知道约莫是和番出事了,皇上才急召世子入宫。”
持盈略一沉吟:“那你后来怎知是内乱?又怎知他被关去了长生殿?”
挽碧敛裙一拜,叩首道:“还请公主不要责怪挽碧的自作主张。”
持盈抬首看她,神情淡淡道:“你且先说。”
挽碧轻道:“御书房内等闲之人不得擅入,奴婢一路悄悄跟过去,原本是无人发觉的。可朝华世子习武之人,耳目自然也较他人灵敏些,奴婢不欲声张,却被世子叫破了身份,唤去了跟前。”
持盈容色淡淡,闻言眉间微微蹙起,却也不打断挽碧,只用目光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挽碧见持盈神色不豫,神情更是肃然,只道:“世子只问了奴婢一些关于公主的琐事,就被匆匆带进了御书房。奴婢见世子进去了就准备离开,谁知道……”她头一低,“转身就遇上了十六殿下。”
持盈蓦然抬首:“郁漓去那儿做什么?”
“十六殿下似是未曾听到奴婢与世子的对话,也不知晓奴婢是哪个宫里的,所以奴婢只推说自己是新来的,还未分配到各个宫中,十六殿下也未多说什么,就放奴婢去了。”
持盈垂眸深思起来,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一下一下地,惊散了满室的静默。
皇帝相召事关生死,朝华不会无故在御书房前问挽碧这样无关痛痒的问题;郁漓也不会这样无端出现在御书房外,和番之事向来轮不到这样年轻的皇子来插手。思来想去,不过是拿郁漓在制肘郁浅与郁行之,而使两人的权力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一种互相牵制与平衡罢了。
持盈蓦然冷笑一声,嗤道:“十六不过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父皇却也真做得出来。”
“公主您也不过……”挽碧一语未毕,已被持盈森寒目光一扫,登时噤口不言。
持盈静静看着挽碧,许久才轻轻一笑:“挽碧,这些日子,你似是学不会好好说话了?”
挽碧低首,轻道:“奴婢知错,请公主责罚。”
“罢了。”持盈摆手,淡道,“我不是想罚你,只是给你提个醒儿,宫里不比顾府,言行上小心着些,总也不是坏事。”
“是。”挽碧一福身,“奴婢记着了。”
持盈含笑一握她的手,只道:“挽碧,这么多年来只有你和西辞一直在我身边,我只盼往后也能这样和你相处下去,你可明白?”
挽碧顿了一顿,方道:“奴婢明白。”
持盈舒眉笑道:“你明白就好。走吧,随我去一趟长生殿。”
挽碧讶然抬首,道:“公主是要去见朝华世子?”
“他都已经进了长生殿,我不去见上一见,岂不是对不起父皇的一片心意?”持盈嫣然一笑,如是答道。
朝华众目睽睽之下唤了挽碧上前,是做给郁陵看的。郁陵想利用她和朝华和亲来控制和番,朝华不可能没有察觉,而他恐怕也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必要与她好好谈一谈了。这一幕落在郁陵眼里是亲近,可他们两人却心知肚明这是为何。
一念及此,持盈反是轻笑起来,手指深深刻进掌心,清越嗓音里慢慢染出了微薄的冷意,“更何况,我也还想去佛前问一句想问很久的话。”
“母妃,你可曾瞑目?”
挽碧悚然回首,只看到持盈唇畔浮出的冷凝微笑,一如当年离开长生殿时那般不屑和骄傲。
两年后的长生殿,与持盈记忆中的冷清院落大不相同。扑面而来的檀香味、朗朗的诵经声,以及门前数不清的侍卫都在告诉她这已不是当年她和母妃的容身之所,而是一个佛堂,一个关押着和番质子的佛堂,何其可笑。
进长生殿的道路对持盈来说畅通无阻,而挽碧却被拦在了门外,持盈嘱咐了她几句,便大大方方地踏进殿去。
殿内一众僧人正自跪着念经,无人注意她的到来,一旁的小侍却从上前来,低道:“奴才见过九公主。”
持盈在朝华身边见过他,亦不客套,径直道:“你家世子呢?”
小侍一福身:“公主请随奴才到后院来。”
持盈走进后院的时候,朝华正在舞剑。
小侍想要上前禀报,持盈却示意他先行退下,切勿干扰朝华心神。
持盈曾见过一次朝华舞剑,那是他在荷花节上与西辞的意气之争,技法华美优雅,无甚杀气,而此刻见他衣袂翻卷之间,隐有磅礴剑气四散荡开,极是迫人,同是一柄未开锋的剑,气韵却是大相径庭。
持盈看了许久,待得朝华一个动作停下,方抬手鼓掌,含笑道:“世子好剑法。”
朝华见到她亦不觉意外,只慢慢展颜朗朗一笑:“鄙陋剑法,让公主见笑了。”
持盈莞尔:“莫不是世子只是让持盈来听这一场自谦的?”
朝华原本素淡的笑一瞬扩大,眉眼也鲜活起来:“九公主这是何意?”
“原来让持盈来长生殿并非世子之意?”持盈微微挑眉,“那持盈便告辞了。”她转身欲走,果不其然听得身后一声“九公主请留步”。
“嗯?”持盈笑吟吟地回首,“世子还有别的事么?”
朝华坦澈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转,方笑着拱手道:“方才玩笑而已,朝华有事相求,还望九公主见谅。”他眉间透着倦意,不似初见时明朗活跃,下颚上还隐隐冒着青色的胡渣,显是身心俱疲。
持盈这才坐下,正色道:“世子请说。”
朝华坐于她对面,一揽衣角,急切道:“公主可知和番内乱一事?”
持盈道:“略有耳闻。”
朝华伸指揉了揉额头,颇为头疼地道:“此事说来,既算是家丑,也可说是政乱。”
“此话怎说?”持盈神色一凝,“世子不妨说与持盈听一听。”
“想必公主必然听说过在下的兄长、和番太子――齐桓。”见持盈颔首,朝华才喟然轻叹一声:“在下曾与公主提及的幼妹夜吟,因受人唆使而要谋取太子之位,如今双方两败俱伤,父君又缠绵病榻,和番内部已然是一盘散沙,皇上这才大为震怒,连夜将我禁足于此。”
持盈抬眸看向朝华:“经由世子一说,持盈已大约明白了,只是不知世子想要持盈做什么?”
朝华神情一肃,静道:“在下只想要九公主替在下送一封信出城。”
持盈闻言,不由失笑:“世子可知,持盈亦非自由之身,与其托与持盈,不若另择他人吧。”
朝华扬眉一笑,似是料到她会这样说一般,只目光灼灼瞧向她,道:“九公主出不去,可不代表有人进不来。”
持盈蓦然抬首,目色沉冷下去,容上笑意却是不变:“世子若想西辞出手,何必拐着弯儿来找持盈?世子既能找到持盈,想必也同样有法子找到西辞罢?”
朝华长声而笑:“九公主还是这样护着西辞。”红衣的少年抬手一叩书桌,大笑道,“我若有这样一个妹妹时时为我着想而不是整天变着法子想要致我于死地,怕是这辈子只活个二十年都够了。”
持盈霍然立起,沉声道:“世子,请不要拿西辞的生死来当作笑谈。”
朝华手上一挽剑花,森森剑锋一瞬划到持盈眼前,正正对着她的眉心,红衣飞扬的少年清声道:“九公主,捕风捉影从来不是个好习惯。你若想让整个连昌都知道你是西辞的弱点,就尽管这样继续下去。”
清寒的剑气冲得持盈额前发丝一瞬飞扬开来,嘴唇一瞬紧紧抿起,她不躲也不闪,直直迎视朝华的目光,不怒反笑道:“世子说这话,不就只是为了让持盈答应帮忙么?何必说得这样义正词严。”倔强昂首的少女一字一字道,“我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需要别人来指教我需要做什么。”
朝华定定瞧了她一会儿方收回剑,握在手中,将剑柄轻敲在胸口,微微俯身,低首道:“朝华恳请九公主相助,日后如有需要之处,整个和番都将为您效命。”
持盈静立在原地,只微微一笑:“我要和番效命做什么?”
朝华微愕,抬头看向清冷笑着的少女,俊朗英挺的眉目上浮现起了些许意外。
持盈弯下腰,伸出一个手指,轻笑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朝华既黑且亮的一双瞳直直看向持盈,良久的沉默过后,蓦然舒眉一笑,眉飞色舞道:“九公主请说。”
“我希望和番的君主,能够由世子来做呢。”持盈浅浅一笑。
朝华想亦不想,不假思索道:“好。”
持盈眼帘一垂,笑道:“世子不觉得这比任何一种解决办法都要难么?”
朝华灿灿笑道:“左右不过是皇上的意思,我至多不违背就是了。”少年明亮的脸庞微微带着笑意,声音却无比地坚定,“与其让它现在就这样分裂着毁灭,不如只有我一个人抗着,我不过失去一个兄长和一个妹妹,可和番的子民什么也不会失去,这就够了。”
持盈讶然抬首看他,似是才第一日认识他一般。这是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少年,即便从小就被迫留在连昌做质子,即便他最骄傲的剑法只能被当作贵族之间的消遣娱乐,即便如他所说,他的妹妹所思所想不过是致他于死地……他也还能够敞开怀抱面对他的故国家乡。
“怎么?你也觉得我虚伪?”朝华一扬下颚,明朗的黑色瞳孔睨着她,神情却是骄傲而坦荡的。
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里那个“也”字,持盈只摇头,微微笑道:“没有,持盈只望世子永如今日坦荡真诚,便是最好。”
朝华回首,日光星星点点,照在他身上。少年那如同雕塑般的英挺面容上,忽地绽出了笑意,仿佛云破日出一样豁然清明,却是听他笑声朗朗震动胸腔,长声道:“九公主此言,朝华必当长记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