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不为所动,任他叫骂。陈晓明吸完半截烟,凑近铁笼小声说:“你赶紧去找你老婆,要她立马去见三老板!”驼子眼睛一亮,问:“三老板?祥盛里的三公子?”“对!”陈晓明说,“告诉三老板,我被关在水牢。”“他肯救你么?”驼子兴奋了,不待回话,又说:“人家有钱有势,衙门里有人!喂,你是怎么认得他的?”陈晓明不耐烦:“叫你去你就去。啰哩啰嗦!再晚就来不及了。”“好,我这就去。驼子拼了性命,也给你把救兵搬来。”驼子站起来,拍拍腿要走。陈晓明又把驼子叫住,吞吞吐吐想说又不能开口。驼子急了,跺足骂道:“你个死把头,人都快死了,还扭捏啥?”
“你媳妇、你老婆有了……”陈晓明抬头,一字一句。“有什么?”驼子缓缓转身,双眼暗淡下去。“肚子有了。”陈晓明一副豁出去样子,说。
驼子叹口气,捶着胸口:“是你的野种?我拼,拼,拼死拼活救你,你竟把我老婆肚子搞大!”“死驼子,你还划不来吗?”陈晓明变了脸,骂道:“我累得要死,给你弄出个崽。你不想想,你弄得出来么?你要弄得出,早就弄出来了。你白白拣个爹做。你有后了。知道么?你有后啊。我可是要死的人!”
“什么,你的意思,你不要么?你是说生下来归我?”驼子语气中透出惊愕。
陈晓明点点头,挺伤感地说:“我要是大难不死,你当孩子亲爹,我做继爹。逢年过节给我杀只鸡,打一斤烧酒我喝……我要是死了,躲不过去,你记着,以后每年三节,让他给我上炷香、烧点纸钱。”
驼子有些慌乱,语无伦次:“生下来跟我姓么?真的么?真的跟我姓么?你不反悔?”
“当然。驼子,你还不相信我把头么?老辈人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我还有几个时辰活的哟……”陈晓明说。驼子结结巴巴说:“那,那就说定了。我这就去救你……。一定救出你,把头!以后再立字据。空口无凭,还是要立个字据的。白纸黑字就不能赖账的了。生下来跟我姓!跟我姓哟……”
驼子跌跌撞撞往洞外奔。麻子正像热锅上的蚂蚁,见了驼子身影,立刻窜上来,把他按在身后,连说:“别动、别动。”等了好一会,才让驼子出来,落闸上锁,埋怨道:“你想整么?六姨太奶奶派人到处找你。你硬是死在里面不出来。我这心都快蹦出来哩。”
驼子一听,吓得脸煞白煞白,躲在麻子身后,东张西望。
“看你个头。早走啦。你快回六姨太处,别撞见熟人。不然,连你一块关水牢!”麻子轻轻敲打驼背,愤愤不平,说:“吃你两根洋烟,吓得我短了两年阳寿!”
“你可不能说我进去过的……麻子。”
“你可不能说我放你进去的……驼子。”
驼子点点头,又掏出洋烟洋火,塞给麻子,说:“给你吃吧。”麻子惊喜得跳起,颤声说:“死驼子,看不出你挺够义气的!你是福人有吉相,包你今后生个乖乖崽,香火旺!”
驼子一听此话,顿时头昂得高高的,背着双手,快步走了。没头没脑哼出一句:“香火,香火哟……‘一顶轿子抬到好汉坡。’”麻子有些莫名其妙,眨眨眼,小声嘀咕:“中邪了!”
驼子慢慢回到楼下,心里合计着怎么样出去报信。
隐约听得祠堂那边有喧哗声,赶紧高一脚低一脚,走出后院,过西轩,穿花园小门去吴家祠堂。门口有民团站岗。驼子认得站岗民团,民团笑眯眯地放他过去。驼子从廊下绕进中堂厅。
中堂厅坐满了吴姓头人,村镇名望之辈。下堂厅挤满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乡党。天井一口青铜巨鼎,点燃起足有丈长,桶口粗的红烛。巨鼎前,跪着十多名被捉的农民、乞丐。五花大绑,每人背上插着稻草杆。民团家丁围了个严严实实。再看上堂前,吴氏列祖列宗牌位,纸钱明烛黄香烧得正旺。香案上供着三牲三畜,时鲜果品。一班道士唱谯念咒,忙得不亦乐乎。吴府上下各房壮男子侄长孙,随着法师号令,跪拜起坐。
驼子挤到一个显眼的位置。远远地看见吴老太爷邱督军正襟危坐在大堂上。驼子明白,自己到水牢这么一转的时间里,外面就发生了不少变化。老爷督军不玩牌了,吴府开始请祠堂了!
吴府请祠堂是一桩大事。同姓成员犯家法、捉了偷盗土匪,都得请祠堂。轻则,鞭杖游街示众;重则,活埋沉潭。上天井的青铜巨鼎不轻易点燃。但凡点着,必有酷刑。
驼子往上堂厅挪动。道士作法要很久才结束,中间还要换人吃宵夜。离行刑还应该有两个时辰左右。驼子故意推搡,引起小骚动。吴老太爷看见,急忙招手。驼子心里一阵欢喜,绕到吴老太爷身后。驼子急忙问有什么吩咐没有,吴老太爷说有吩咐,吩咐他去看看六姨太,让六姨太到厨房问宵夜摆好没有,请香蟾儿吃过宵夜,安排人送香蟾儿回城。今夜请祠堂,血腥重,别吓着香蟾儿。还让驼子跟着轿送香蟾儿进城。
驼子听了,心里咚咚狂跳,天遂人愿!正好趁机去找三公子报信啊。便竭力装出镇静样子,低垂着头,闷声应:“是,是……”驼子顺着原路,三步并两步往赶。远远地看见丰乳肥的臀畲女坐在望城楼楼梯口把风。“大屁股,六姨太在屋里么?”驼子急匆匆过去,怕畲女不认识自己,补充道:“我是老太爷屋里的,有话要与六姨太说。”畲女头摇得像拨浪鼓。“真的有要紧事呀。”驼子不理会,硬要上楼。畲女猛地站立,胸脯挺上来,横眉竖目。用不太流畅的汉话说:“不行,谁也不许上。奶奶说的!你再走一步,打你。”驼子吓得慌忙逃跑,一面跑一面小声骂道:“大屁股,丑八怪!找头大牯牛压你你就乖溜溜……”
望城楼有两个楼梯口。驼子绕到另一个梯口,没人看守。大喜过望,朝畲女后背吐口唾沫。“呸,蠢婆娘。老子从这里一样上楼!顾头不顾腚的野鸡。”蹬蹬就上楼。走了几步,停下来,心想:“大屁股看着梯口,六姨太是不愿有人打扰。六姨太为什么不愿别人打扰呢?有事!会有什么事儿?肯定是与香蟾儿喝茶说体已话。这个王八蛋香蟾儿!呸,什么香蟾儿,臭蟾!”驼子血往上涌,脑袋涨得发痛,蹑手蹑脚上楼,来到小黛玉寝房外。房门虚掩,花格窗太高又够不着,驼子便将头贴着板壁,侧耳细听,眯眼瞅门缝。
房内,小黛玉斜靠妆台,望着香蟾儿,目光迷离,面色潮红。香蟾儿坐在一旁,两手捏着汗巾,将汗巾上的丝线搓了又搓,打一个呵欠,纤腰往后一伸,手里的汗巾飘向小黛玉,说道:“姐姐,我要走哟。打瞌睡哩。”小黛玉扯住汗巾角不放,问:“兄弟,你几时再来?”香蟾儿笑道:“侯门深似海呀。这里是我想来就能来的地方么?”“唉,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小黛玉叹息。
两人扯住汗巾都没松开的意思,反而暗中用力,一来一往,四目相对,借力传情。“姐姐,你要看我很容易。你进城看戏。”香蟾儿说。小黛玉道:“老骨头说把醉月楼给我。”香蟾儿媚笑道:“啊呀,那太妙了,就在宁河戏班隔壁哟。我天天唱给姐姐听。”小黛玉嘴角一撇,娇嗔道:“尽说好听的。”“我要哄姐姐,天打雷劈!”香蟾儿发誓。小黛玉啐他一口道:“不许胡说。你要真那样,我也不活了的。”“姐姐,我渴,把你那盏茶给我喝。”香蟾儿说。小黛玉听了,指指他面前的盖碗,笑道:“你那面前有茶呀。”“没姐姐的好喝。”香蟾儿道。“这就怪了。一样泡茶,怎么我的更好?”小黛玉做出赌气的样子,道,“哦,没良心的!你是说我给你吃差茶,我吃好茶?”香蟾儿笑而不语,伸出另只手去拿小黛玉的茶。“是我吃残了的……”小黛玉说,即伸手去夺。香蟾儿早已喝干净了,说:“好吃。就要吃残茶……吃了姐姐的口脂呢。”小黛玉道:“这么大了,当上红相公,还顽皮。看亲了么?看了亲看你还顽皮!”香蟾儿说:“还没呢。”“你家里怎么还不替你看亲?”小黛玉问。“看了。我不中意。”香蟾儿说。“你多大?”小黛玉问。“十八。”香蟾儿说。“姐姐痴长三岁。”小黛玉说。“姐姐,我任谁都不要,就要姐姐这样的人才对亲。女大三,抱金砖。”香蟾儿嘻皮笑脸道。“嚼蛆烂舌的东西。你几岁入梨园?”小黛玉问道。“五岁呀。”香蟾儿答。“怪不得哩。学得这样子风流。下回再贫嘴,看我不打你。”小黛玉举起纤指,戳着他的额角,道:“你这副皮囊也不禁打。细皮嫩肉的。”香蟾儿扯着汗巾的手,慢慢用力,捉住小黛玉,靠近身子,说:“你打,你打呀。姐姐这手臂藕样白嫩。”另一只手却轻柔地抚摸,渐渐往袖里去。小黛玉身子一缩,低下头。暑热天气,仅穿了肥袖绫罗衫。香蟾儿手指很容易就摸到光滑软绵的身子,还向那饱满之处移去。一把捉住,细细抚摩。悄悄问道:“听说,那老骨头是骟公鸡……”
小黛玉正在迷离之间,猛地一怔。本已红透桃腮,香津频咽,转眼间手脚冰凉,柳眉倒竖。一把推开香蟾儿,说:“相公,你是真的想与我玩玩吗?”香蟾儿吃了一惊,问:“当然。姐姐,何故要这么问呢?”
小黛玉将他按回座,正色道:“既如此,听我谋划。”说完,冲门外喊:“鬼驼子,滚进来!”像是被晴天霹雳击中,驼子跌翻在地,直翻白眼,说不出话来。“叫你进来,你就进来呀。”小黛玉声音柔和了许多,喊:“别怕,不打你的。”驼子连滚带爬进得门,不住地磕头求饶。小黛玉令他找个凳子坐,说:“你敢偷听主子说话?”驼子又扑倒在地连连说:“奴才再也不敢了,奴才再也不敢了!再犯就把驼子扔水牢。”小黛玉说:“驼子,我早就晓得你来了。你与畲女说话就听到了。六姨太知道你心善,没把你当外人,没戳穿。”驼子十分感动,结巴道:“奴才明白。六姨太的大恩德没齿难忘。”
“你说说,刚才听到什么了?”小黛玉身子往前倾,拖长声音说。声音不高,却透出严厉。驼子不敢抬头,眼珠盯着小黛玉绣花鞋里的小脚,装傻道:“奴才听不太清楚。窗外蚊虫咬,光顾了打蚊虫的。只听得他要喝茶,六姨太生气,给他吃残茶脚脚子……”“好刁的嘴。”香蟾儿说。“回相公老爷,小的嘴不刁。吃残茶脚脚子才刁呢。”驼子翻翻白眼。
“驼子,你刚才死哪里去了?找翻天地。老太爷去请祠堂,本来我要去,老太爷说我是女流,不能去。只好呆在屋里。”小黛玉放心了,不再追究。问:“你从哪来?”
“看请祠堂呀,看热闹哩。老太爷让我回来给六姨太传话。”驼子说。
“看看,看看。女人天生受欺负。就你这副模样,你还可以去看请祠堂!你凭什么就可以去呢?不过就沾上一个男字罢了。”小黛玉叹息道,“女人也就这命。生得天上月亮一般,也比不得丑八怪男人。”
“六姨太是七仙女下凡。”驼子猛然冒出一句,把小黛玉说乐了。小黛玉笑骂道:“死驼子,香蟾相公还真没说错,你的嘴刁得很!还知道讨好卖乖!老太爷让你回什么话?”“让六姨太去看看厨房宵夜;叫相公回城,要小的送相公上轿过河;还说,今夜很晏才完事情,叫你先困觉的。”驼子说。小黛玉想了想,起座走到驼子面前,摸摸驼子背,轻声细语说:“别老跪着,起来说话。”驼子像冻天里遇着炭火,暖遍全身。眼睛不敢仰视,望着自己的鼻尖,偶而睃睃那绣花小鞋。
“驼子,六姨太待你如何?”小黛玉问。驼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等他明白过来,又立刻跪下说:“六姨太,您有何吩咐尽管说,驼子是个废物,身子废但心不废。好歹分得清楚明白。只要您说句话,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的。”
小黛玉听了十分欢喜,亲自从冲壶倒碗茶,递给驼子,说:“起来吧,别动辄下跪,好像我是个母老虎!喝口凉茶水。”驼子起身闭着眼一口饮尽。“驼子,听着,你马上跟我的轿子过河进城,见人就说是送香蟾相公回府。”小黛玉说,“送过河之后,你上家里看看,把那匹缎子捎去。不要跟轿子回来,记住了么?”
驼子迷惑不解,抬头看一眼小黛玉慌忙又低下。“没听明白?就是抬空轿子去,香相公有事要办,留这里过夜。”小黛玉说。
这次不但驼子惊得合不拢嘴,连香蟾儿也吓得脸色煞白。“姐姐,使不得……”
“六姨太,您,您是说,相公他不是真走,让我演空城计,假装相公走了么?”驼子问,像在痛苦地呻吟。
香蟾儿腾地站起,险些把桌上的茶盏碰翻:“叫人知道,如何是好?”
“驼子,去还是不去呀?”小黛玉可怜兮兮,几乎要掉眼泪,“你六姨太是豁出去了,六姨太的命就在你驼子手里。”
驼子来不及细考虑,很悲壮地点点头,说:“要是老太爷知道,我就没命了。六姨太可得给口饭我女人吃,我女人可怜……”
“傻驼子,你没命时,你六姨太也没命的……”小黛玉说。香蟾儿过来扯小黛玉的衣襟,小黛玉狠很打了他的手。
驼子想想,壮着胆子说:“六姨太六奶奶,老太爷很疼你的……”小黛玉冷笑道:“哼,疼我?死驼子,你没见刚才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贼把头没杀死我,险些给他刺死。”
驼子回想刚才那情景,十分可怕。若不是自己冒死相救,六姨太还有口气么?老太爷也真是的,为了几颗珠子手镯就要人家的命!那珠子手镯又不能当饭吃。眼前这洋画似的美人差点就变厉鬼,那多可惜。怪不得人家六姨太要背着他跟戏子好,心里有怨呢。想起自己抱着陈晓明那行为,心里美滋滋的,像个男子汉,真有点像戏文里的英雄救美。提起戏文,马上就联想到香蟾儿。在戏里那么耀武扬威,真遇事儿,就只能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驼子略略抬头,给了香蟾儿一个鄙视的目光,也不管他看到没看到,挺了挺胸膛,显示一下自己的勇敢。不知他们看没看到,由于自己这一挺胸,几乎碰到六姨太的脚,倒是把小绣花鞋看得更清楚了。直勾勾望着,不由自主地说:“六姨太奶奶,你的鞋……脚……”小黛玉赶紧缩回脚,后退几步,不动声色地说:“驼子,我的鞋做得好是吗?自然好,湘绣的鞋帮子,宁波千层底。想给你媳妇要一双是吧?”虽是轻言细语,驼子听来犹如警钟在耳,又羞又怕。汗如雨下,磕头如捣蒜:“六姨太六姨太,绣花鞋不要,谢您了。我那媳妇没福份穿……”“我绣鞋多的很,拿一双去吧。再拣几件旧衣,给你家媳妇。丢了也是丢,拆拆剪剪合身穿。”小黛玉淡淡一笑,接着说:“哪个女人生来就有福份?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驼子做矮子!”说着,从梳妆台抽斗里翻出一包洋烟一盒洋火,扔在地上,说:“喏,给你的。你明天回来。今夜里跟你媳妇多说会话,问你家媳妇米够不够吃……”驼子伸手抓过洋烟洋火,揣进怀中,按了按。说:“多谢六姨太。可,可是老太爷没让我明早回的。要不要禀报,免得怪罪……”小黛玉不耐烦了,说:“去吧去吧。你只管办你的事,这里六姨太会安顿的。老太爷那边……无妨。等你明日回来点卯,他还在睡州府!记住了,卯时准回。”
“嗯。”驼子再不敢答话,反身出门,去轿房唤两个轿夫,叮嘱几句后,领着俩轿夫,深一脚浅一脚奔县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