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镇。
沈言来到这小镇已有半日,旅途漫长,她并不急于赶路,半日下来,几乎把镇子上的美食都尝了一遍。离开京都之时,她依言去周府找那叫做周子轩的少年,却被告知人已走了。她对那少年颇有好感,去周府也只是为守那一面之约,得知没了旅伴,倒也并无所谓。
还剩最后一家,沈言只记得是个做牛肉羹出名的小酒馆,甫一进去,却心里一个咯噔:是个小酒馆不错,但那各桌的客人,个个衣着随意,身怀利器,有的甚至大喇喇地把长刀就放在桌边,俨然是一群江湖客的模样。
沈言眼光在角落处一扫,似是见到了个眼熟之人:气质凌厉张扬,面上神情却温和,让人感到一股暖意。她记忆超群,记起是在洗心斋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也无意搭话,兀自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小二见是个斯斯文文的小姑娘,上前问道:“姑娘,您要点什么?”
“你们这专门做牛肉羹的那个王厨子,回来没有?”
小二一愣,转而笑道:“姑娘原来是个行家,王厨子今日刚回,您倒是赶了个巧。”
“那便先上一道牛肉羹,其他的,你替我挑些清淡的就好。”
小二一走,沈言就感到数道目光若有若无地停在自己身上,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心中坦然,对那几道目光视若无睹。待菜端上来,她更不管旁人,专心地享用起美食。
牛肉羹鲜嫩爽滑,沈言只尝了一口,眼睛便蓦地一亮。果然是好手艺,比起京都最有名的牛肉羹,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手执调羹,正要细细品尝其中真味,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这位姑娘,在下想与你拼个桌。”
沈言看了看四周,果然已经没了空桌子,只自己这里还有个空位,便点了头,作了个任君随意的手势,低头继续吃自己的牛肉羹。
那人似乎是低低笑了一声,坐到了沈言的对面。
小酒馆里气氛忽然一变,有人按捺不住站起身来,长刀紧握在手:“我等已在此侯你一日,小贼,快快受死吧!”
说着一刀朝沈言这桌劈将过来,刀锋过处,竟将那桌角划出一道深痕。
“天龙刀可不是用来切豆腐的。”
那人伸手从筷筒里捏了一只筷子出来,轻轻往那深痕旁戳了戳,那筷子立时将桌面穿出一个小洞,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筷子一落地,众人的脸色都变了,仿佛有默契般齐齐亮出身家武器,当中一人说道:“对付这种下三滥的淫贼,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家一起上,看他如何抵挡得住!”语气威严,俨然是其中的领袖人物。
便是那一霎间,沈言轻轻放下了手中调羹,抬起了头。
她正要有所动作,忽觉浑身发软,蓦地被人搂在怀中,一只筷子堪堪抵在她喉间:“正道君子都不讲江湖道义了,我又何必与你们客气。”语气仍是那样漫不经心。
沈言被他挟持,看不到他的容貌,眼光所到之处,唯有握住筷子的那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而不显粗旷,十分修长白皙,一个男人,却有这么漂亮的一只手。
方才发话那领袖人物眉间紧皱,阴沉地看了沈言一眼,举起一手,示意众人停住:“武林正道,绝不滥伤无辜。”
“可是,这位姑娘非聋非瞎,我们这样大的动静,她竟不躲不闪,”他话锋一转,一支细小短箭迅雷不及掩耳般射向沈言心口:“定就是你这贼人的同伴!”
那人搂住沈言,往角落处一退,身形迅疾如鬼魅,避开了那短箭。他面上冷若冰霜:“颠倒黑白,果然是正道中人的作风!”说着一手仍搂住沈言,另一手扬起作了个诡异的姿势,竟以指为剑,与众人厮斗起来。沈言看清那人所使招式,心中震惊,低呼道:“断魂剑!”
她记得那数十本秘籍孤本之中,有一套剑法便是化指为剑,练法却晦涩枯燥,对于练武者的天赋和耐力都是个极大的挑战。不料今日在此,竟能看到如此精彩的表演。
“你果然认得这剑法。”那人身形几变,一晃身影就出了小酒馆。众人追出来时,已经看不到那二人的踪影了。
“不必追了。”角落里一直作壁上观的人说道,神情若有所思。
“小李将军……”那领袖之人还要说什么,却被他打断:“放心,大皇子赏罚分明,不会为难你们。”
***
沈言被那人一只手蒙住双眼,只觉耳边风声飒飒,不知身在何处。风声止住时,那人将手拿开,却见怀中人眼睛闭着,竟似睡着了。
“你真是胆子大得很,没听他们说么,我可是个盗花贼。”那双手轻轻抚上沈言的脸颊,动作柔缓,隐隐有挑逗之意。
沈言睁开眼,还未看清那人容貌,已被那双惑人的紫眸吸引住,竟任由那人抚摸着自己,心中激荡,不能成言。
方才那人点了她的穴道,沈言微微一动,发现穴道已经自行解开。她倚在那人怀中,面色潮红,心里却蓦地一个清醒,浑身立时泛出冷意,甫一出手,便是璎珞诀里最致命的一式。
那人若无其事般握住了她的手腕:“看不出,你倒是个有性子的。”沈言一惊之下,终于看清了那张面容。确然是与那双手相配的一张脸啊,她一霎之间想道,另一只手已换了罗音剑的招式,想摆脱那人的禁锢。
“没想到,你还学了不少,沈家人不是都不习武么。”那人淡淡一个动作,克住沈言的动作,却也将她搂得更紧。
“你知道我是谁?”沈言心中一震。
“沈大小姐,你以为烧了那宅子,就可以隐瞒一切?真是天真啊……”
沈言已经平静下来。如果是当年那些为难沈家的人,此刻只会逼问她秘籍的下落,这人却仿佛一直在毫无恶意地捉弄她,不管是什么来路,至少暂时不会害她。
“我一直好奇,那个拥有过目不忘天赋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如今看来,脸蛋虽不是很漂亮,这性子,却是我喜欢的那一种。”那人俯下头,紫色眼眸盯住怀中人,那势在必得的眼神落在沈言面上,她有些厌恶地转了头,却没逃过那人落下的轻柔一吻,全身都僵住,再不敢动弹。
“你父亲难道没向你提过我么,”那人半是埋怨地说道,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玉质吊坠,形若彩蝶,栩栩如生。
***
“你……你是楚澜?!”
沈言思绪混乱复杂,呆呆望着那蝴蝶吊坠。
与十洲之主楚澜的这桩婚事,还是沈家权势通天之时,沈父为她订下的。只不想后来家破人亡,世间再无沈氏一门。沈氏灭门之后,十洲一直未传来任何消息,她也以为那楚澜早就放弃了婚事。她早不是当初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什么锦绣良缘,什么才子佳人,早已成了一场虚妄。
在那小酒馆之中,她本是抱了看戏的姿态。江湖群雄追杀采花大盗的戏码,虽俗套了些,总还有点趣味。此刻想来,那酒馆之中众人,竟都是陪衬角色,自己才是这戏里的主角,一时不知是喜是悲,该哭还是该笑。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我?”
“十洲之主惊才绝艳,我怎么会不喜欢?”
楚澜定睛看着怀中人,少女的耳根微微泛了红,遮掩不住的羞怯,竟不像是假的。他心里一个分神,沈言已经出手,璎珞诀招式阴狠,她方才一招只是试探,此时才真正祭出全力,不过数招,就脱出了楚澜的禁锢怀抱。
楚澜一愣之下,倒也不恼:“静安师太说你看似温顺,实则性情倔强,最恨受人所制,真是半分也不假。”
“你见过师太?她老人家,还好么?”沈言眼里难得流露几分暖意,自她回了沈家大宅,就断了与静安师太的联络,非是不想,只怕有所牵连。
楚澜叹息:“师太已经羽化登仙,我几月前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他见沈言怔怔地不发一言,神色茫然,像是失了魂魄,心里起了一丝怜惜:毕竟才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如今连世上唯一的长辈都已失去,以后便真的形影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