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找到了避雨的地方,姚儇便也不再心急上路,施施然在马车中换了干净衣裳。换衣时她想了一想,还是让衣衣替她装扮成少年公子的模样,就算是到了通州境内,也不能轻易放松戒备,何况现下还未入城。
秦非白早已在寺中空地生了火堆,殷灵在旁边搭了锅子煮着姜汤,火光映照之下,两人之间的动作竟也有了几分默契之感。
姚儇神清气爽地走过来时,目光在他二人之间徘徊一瞬,心中便有了底。趁着秦非白转身之际,她颇有深意地瞥了殷灵一眼:看来,攻城之时,指日可待了。
殷灵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微微一笑,神色间未见得意,倒是一反之前的奔放,变得矜持起来。这殷灵的容貌本就秀丽,此刻神色恬静,又是另一种美丽,果然是落入爱情之中的女子模样。
姚儇可不管这殷灵还要换些什么追人的招数,她目光一动,就落到了一直静坐一旁,垂目沉思的僧人。
那僧人虽在沉思,但那五官之感极为敏锐,立时便察觉了姚儇探究般的目光,仍是垂着双目,低声念了一句佛号。
“施主,你心中有祸。”僧人语声低沉,却是对着姚儇那处说道。
姚儇也不遮掩,大大方方过了去,向那僧人轻轻一拜:“方才多谢大师相助,不知可否请教大师尊号?”
姚儇虽对神佛殊无兴致,却因为自小常出入皇家寺院的缘故,对佛法也有些耳濡目染。她见这僧人神色安详,目光淡然悲悯,却浑身暗藏厉害武功,便知这僧人大半是个武僧。而这人浑身气度,又比一般的武僧高出几番境界,定然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那僧人目似深水,朝姚儇沉沉望了一眼,说道:“贫僧法号玄明。”
“原来是玄明大师。”
“贫僧不过一普通僧人,何来大师,施主唤贫僧法号便可。”
姚儇从善如流:“玄明师傅,敢问您是否由通州城而来?”
见玄明和尚微微颔首,姚儇心下一动,这样恶劣的风雨天,又是夜半时分,除了他们这些急着赶路的人,一个云游四方的僧人,缘何也会出现在那途中?
那玄明和尚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悠悠说道:“贫僧观施主面相,并非普通人士。现下通州明晦不清,藏污纳垢,实非良善之地。若施主一意孤行,便请施主千万小心,免遭大难。”
姚儇见他欲言又止,便知道此言非虚,且出家人不打诳语,不由暗暗思索:虽说早已作了准备,但她却从未想过这查案背后,是否别有深意。
“多谢师傅提醒。”且不论这和尚所言是虚是实,多一分小心总是没错的。
她想起方才玄明那句“心中有祸”,问道:“师傅方才说我心中有祸,难道是指我将有灾劫么?”
“阿弥陀佛,此惑乃是惶惑之惑,施主有惑困于心中,如若长久不解,则然,惑,亦是祸,灾劫也便随之而来。”
“你说我心中有惑,而我却不知自己心中有惑,那么这惑,从何而来?”
“贫僧愚陋,并不能探明施主你的惑之源,当局者迷,若施主真心寻求解惑之道,不妨让旁观者来替施主解这疑惑吧。”
姚儇若有所思,她心中一直有一个魔咒,此时受这僧人提醒,突然之间了悟了什么。
“多谢师傅指点。”
玄明和尚再不答话,口中念了一句佛号,便闭上双目,开始打坐冥思。
静坐在火旁翻着书的男子,神情专注地仿佛入了魔障,连姚儇坐到他身边都不知晓。
“离得这么近,小心烧着了书,再连人也一并烤了。”少女心中虽挂着方才的疑惑,面上却一派懒散松懈,“我可不介意,其林你以这种激烈的方式向我献身啊。”
周华容将手中的书往身边收了收,凤眼里带了几丝茫然,仿佛这才看到姚儇就在自己身旁:“殿下?”
此时秦非白在外面的马车上守着,殷灵与秦衣衣并肩倚在铺了软布的稻草堆上睡去了,寺中静谧非常,唯有这两人坐在一处。姚儇是惯于半夜不睡,而周华容目力已有些朦胧,却不知他独自在那想了什么,竟没有入眠。
“其林,你既没睡,那便陪本公主聊天吧!”
周华容确是又困又倦,却又因着某些不足为人道的事而无法入眠,他慢慢晃过神来,说道:“殿下要聊些什么呢?”
“就聊聊之尘吧。”对于这二人来说,周之尘大概是他们心中唯一共有的柔软之处。姚儇绽开一个周之尘式的明朗笑容,“我知道你对之尘的爱护,但你一定怀疑过,我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对不对?”
“阿尘身上有许多难得的美好之处,却总是引得旁人要去毁灭,其林本以为殿下也是存了那样的心思……是其林看低了殿下。”
到了这深夜之时,周大人果然又神思松弛,很容易便讲出了肺腑之言哪。姚儇暗自得意,仗着那火光闪烁,仗着那人脑中昏沉,暗暗挪动身子,又向那一边靠近了些,直到近得可以看清那双漂亮凤眼下轻轻抖动的睫毛。
“你我的人生都不那么简单,早已无法像他那样纯粹地活下去,这就是我愿意保护他的原因。就算这张白纸迟早要染上污秽,那也绝不应该是现在,而我会尽力让这白纸永远都洁白无瑕。其林,我早已向你作出了承诺。”
“其林记得。”周华容低声说道,他此时才发觉姚儇坐得离他如此之近,那双眼眸里又盛了满满的戏谑,眼珠宛如凝住,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不知为何,周华容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淡淡的惆怅,他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那双凤眼敛住光华,在这一刻,他已然全神清醒过来。
姚儇却未发觉周华容的异样,仍旧继续说道:“第一次见之尘时,还是在周太傅的寿宴之上,我记得他穿了一件紫色的窄袖袍衫,与一群伶人合演了一出《八仙贺寿》,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紫气东来。周太傅那时脸上的神情,真是……”
士农工商,三六九等。这种古老的身份划分,即使在开明的皇朝,也并未得到改善,伶人仍是下九流的人物。周家二公子与伶人一同登台,等于是当众给周太傅难堪,尽管周之尘本人根本尚未察觉。
“当时,祖父很是生气,却又碍着贵客在场不好发作,便强忍了下来。后来,殿下为了替阿尘解围,舍了面子,与他同台又演了一出《富贵长春》。”周华容说到此处,不由淡淡一笑:“自此以后,京都里的贵族子弟,竟都将此当作了消遣之法。那望春园的戏台上,隔上数日,便会有达官贵人登台演出,且大受欢迎。”
姚儇也笑道:“我也记得其林你,就坐在周太傅身边不远,脸上笑容淡淡的,一点少年的样子也没有,就像现在一样。”她说着又望向那双狭长的凤眼,却只在其中看到了冷淡,不由一愣。
“殿下这戏弄人的恶习,还是改一改的好。”
“其林,你这是什么意思?”姚儇原本想与他叙旧,却不料得此冷遇,不由暗自恼怒。
周华容微闭双目,语声清冷:“施术那日,殿下让秦姑娘送到其林房中之物,殿下可还记得?”
“啊,原来如此”姚儇似乎是忆起了那事,“我只当你不愿接受那盒中之物,当日之事又是我逼迫你答应……其林,难道你竟愿做我的蓝颜知己么?”
蓝颜知己,原来所谓的知心人,只是蓝颜知己。
周华容默然片刻,想到自己竟为这心思散漫的少女一直患得患失,这种过分的在意,似乎已经逾越了身为臣子的本分……他忽然领悟过来,心中却更加复杂,他怎么也不会料到,他竟对这心思难测的少女动了心。而这少女不仅仅是皇朝的长公主,还将是未来的暗王殿下,他将要效忠的主子!
天色将明。秦非白走入寺中的脚步虽轻,已足以使二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主子,待到晨间日光出来,那泥水流尽,便可继续上路了。”
“好。”姚儇颔首,她站在半明半昧的天色之下,抬头感受着那徐徐而来的一缕日光,面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