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城内,一片大乱。
洛非被押出地牢,带入通州城的途中,便感受到了整个城市的摇摇欲坠与不安。他遥想着那皇朝公主被叛军杀死的场景,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
张兆明那个人城府极深,此次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在城中举旗叛变,自然是早有准备的。通州附近几个山头的草寇贼匪早已被他收买,加上对数千和平教众的煽动,很快便聚集出为数不少的“起义之军”,在城东树立起了“独立”的旗帜。
而待洛非被押到那“义军”会场之时,所见到的却不是他所想象的场景。
毫无疑问,那正站在会场的高台上慷慨陈词的少女,正用那浑然天成的皇室风范,显示出她不凡与高贵的身份。而她手中高举的,乃是一枚代表皇嗣身份的御赐金牌。
大约半个时辰之前,姚儇已在秦非白的保护之下,于混乱之中登上高台。她目光如电,缓缓环视四周,语声带着沉稳的气度:“皇朝长公主在此,尔等庶民,还不立刻伏罪就擒!”
事态紧急,姚儇只来得及在赶来的马车中换上一身耀眼华服,就毫无心理准备地显露在众人面前。初次面对这样复杂场面的少女,纵使心中思绪纷乱,十分忐忑,也只敢咬紧牙关,硬逼着自己装出一副通天的气势来。
所幸皇朝的长公主,自小演惯了各种戏码。要论姚儇这装模作样的本事,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是本朝罕见。
“下面的人听着,和平教教主妖言惑众,蒙骗我皇朝百姓,罪不容赦,现已伏法。若仍有造次者,皆以叛贼处置!”她见台下的人神色动摇,继续说道:“我泱泱皇朝,对于为外族人效命的叛国者,绝不姑息!而你们若能知错而改,先前之事,本宫可以不去追究。”
“长公主殿下明明身在皇宫,又怎会出现在此处?这公主是个假的,大家莫要上当!”
人群之中显然有洛非的教中下属,趁着场面胶着之时,大声喊道,企图混淆视听,扰乱人心。
“哼!御赐金牌在此,谁敢质疑本宫身份!”姚儇一个眼神暗示,台下便有姚羡先带来的几个军中好手,很快便将那散布谣言之人拿下,就地正法。
此举一出,已经震慑住不少周围离得较近的教徒,看到教中护法被如此轻易地处死,都是心中一颤,再不敢有人妄自出言扰乱。
时辰几乎是刚刚好,这边情势正渐渐稳住,那边前来援助的精兵就进了城。
人群外忽然的一阵骚动,引起了姚儇的注意。她眼光之利,瞬间就看到了那策马赶来之人,正是那一千精兵的统率将领,不由暗暗赞赏这人行军带兵的闪电速度。
那将领名唤赵峰,他纵马当先而行,还未近前,就伸长手臂,将一人生生扔到了台上,那人浑身血迹,奄奄一息,正是台下人心目中无所不能的教主洛非。
姚儇在一旁细细观察众人神情,竟未看到此次叛乱的罪魁祸首,怒气更甚,对着那蜷缩在地上的人便是重重的一脚,面上冷笑:“仔细看着,这就是你们奉为天神的教主!”
情势开始逆转。姚羡早已得了姚儇的吩咐,援军一到,便下了围杀的命令。
神威王爷手下的精兵,都是经历过战场洗礼的精悍之辈,即使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也毫不手软,片刻之间,就将那冲在最前面的百十人一一毙命,一时间血染会场,浓重的血腥之气,将那原本混乱不堪的场面压了下来,剩下的百姓满面惊惧,人人噤声,场面突然变得异常寂静。
“本宫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姚儇轻轻抹去方才厮杀中溅于脸旁的血迹,看着台下沉默惊怕的众人,嘴边露出一抹冰冷笑意,“一群乌合之众,也妄图动摇我皇朝国土,简直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少女目光炯炯,浑身笼罩着动人心魄的明亮光芒,宛如一个强势的领袖。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而犀利,仿佛重如千钧般践踏在众人的心脏之上。
“你们根本不需要什么救世主,也不需要什么虚伪的承诺,所谓的救赎,只能来自于你们自己!”
“放弃自己的人生,而去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哼,你们哪,还真是既愚蠢又懦弱!”
此时此刻,不仅是通州的百姓,就连那被金钱招揽来,企图浑水摸鱼的土匪强盗们,也都被这皇朝公主的气势镇住了,而又受了方才朝廷军队围杀场景的震慑,心中都已开始动摇,有些醒悟过来之人,已经跪倒在地,俯首拜了下去:“公主圣明。”
有了这个开头,后面就顺利起来。所有的人都很快便跪在地上,向着台上高呼“公主圣明。”
姚儇站立台上,脊背挺得笔直,坦然地面对这响彻天地的跪拜之音,高傲昂首,任由百姓仰视她那贵不可言的皇室容颜。
大局已定。援军既到,下面的事就全部交给姚羡来处理了。
姚儇上了角落里等候许久的马车时,周华容正静坐车中。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方才为了镇住局面,她的一言一行都可说是费尽心力,不过一番努力没有白费,总算是撑到了援军到达之时。
周华容并未在马车中躲避,方才发生之事也看得十分清楚。他瞥了一眼面露得色的少女,忍不住道:“殿下方才在台上说的那席话语,是出自肺腑么?”
姚儇嗤笑一声,就坐到了他的身旁:“那只是我随口编出来唬人的话,怎么,有什么不妥?”
“殿下这般言行,看似正义,实则与那和平教主所为相比,并无二致。”周华容刚刚见识到这少女宛若煞神一般的强硬手段,心中隐隐有些不适。
姚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答道:“王者之道,本就没有所谓的正义。”
她见周华容怔怔不语,只觉得他这生闷气的样子,比往日里的严肃面容顺眼许多,性子老成的周华容,竟也会有幼稚闹脾气的时候。
她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周华容这话背后的意思,突然凑近了,伸手抬起他清隽的面容,面无表情地提醒他:“其林,你不该有这么天真而软弱的想法。赶紧收起你那毫无意义的同情心,在这种紧要关头,我们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去做。”
周华容呆呆看着浑身戾气的少女,这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姿态、旁若无人的君王霸气,还有那冷酷无比的真实之语,全部化作了一把利剑,在他心里重重一击。他几乎无法控制身心上那强烈的战栗感,看到突然之间强势得让人只能仰视的少女,他此刻唯一的感受不是欣慰,而是忧惧。
是的,忧惧。向来神佛不惧的周华容,仿佛不认识面前的人一般,心里充满了沉重的忧虑与害怕。他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害怕终有一日,这少女会重蹈先祖的覆辙,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突然明白了当日在宫中密室,昭明帝欲言又止,尚未说尽的那句话:姚儇的能力与气度,在一众皇嗣之中,可以说是天生的帝王材料,但她的性情实在像极了当年的承佑女帝。
身为一个臣子,周华容似乎很难理解所谓的王者之道。他亦觉得,姚儇身上的帝王之气,所带来的不幸,要比幸运大得多。
心中拥有巨大的野望,为了达到目的,宁可逆天而行也绝不妥协,这样的统治者,若不能开创出一朝的新元,便只会是让人惧怕的灭世暴君!
承佑女帝这个名字,是皇朝百年来的一个禁忌。皇朝历代帝王,无论生前死后,都会由文史阁大学士为其立传成书,是非功过,皆留下一个明证。
而承佑女帝却是其中唯一的例外,这位女帝非但没有留下任何帝王传记,就连她在位的短短一年间朝堂所发生之事,也俱被抹杀,成为皇朝不为人知的一段秘史。
这位生性狂妄的女皇,可说是文武双全的天才帝王,也曾经在战场上威名凛凛,却死得极不光彩。这位承佑女帝,是被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弑杀于皇宫之中。
那一年被前代暗王称作元兴之变,而这个带着踌躇满志的年号“元兴”,只维持了不到一年,就消失在了历史的洪流之中。
据说元兴之变发生时,群臣异常齐心,连自己的子女都站出来谋反,承佑女帝竟是众叛亲离,千夫所指,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这场惊世的宫廷杀戮,最终在无数人的血泪中拉上了帷幕,而为了掩盖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为,朝堂中一夕变幻,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即使时隔近百年,作为后人的周华容看到这样一段被掩埋的秘史,依然十分震惊,且心有余悸。他也无法想象,一个胸怀大志的皇帝,到底是犯了怎样的错误,竟会得到那样惨烈的终局。
要改革一个国家,就算是再能干的君主,也只有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站在悬崖峭壁之上,方能取得胜利。数百年来的皇朝,还未曾有过一个帝王,能够拥有这种无上的豪气与坚韧。
既有王者的强势又能心性坚韧,这已经是对人类心志的极高要求。周华容纵然欣赏姚儇的气势,却不认为她能做到这样苛刻的地步。
而此时的周华容,只是兀自为这桀骜皇女的未来命运担忧,却似乎忽略了,那来自于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共鸣般的黑暗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