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如锻。
那少年走到一处暗巷,蓦地说道:“还不出来!你主子我可要迟了。”
话音未落,有人驾了马车出了巷子。那人头戴斗笠,遮住大半张脸,少年却一眼认出:“小白?我不是放了你的假么,怎么又回来了。”
那人头抬了一抬,露出那张玉刻的面容,淡淡说道:“主子再不上车,便真的来不及了。”
少年见他神情严肃,于是收起戏弄之心,不再逗他,施施然上了车。
秦衣衣正等在车中,神情中犹带几分焦急。秦非白驾车异常平稳,秦衣衣飞快地打开车上抽屉,替少年散了发髻,利落地梳成少女的发式,又换上早已备好的衣衫,这才松口气,半是责怪半是埋怨道:“主子这次出门也太久了,外面酒楼里的吃食哪能比得上宫里的好?”
原来这少年正是长公主姚儇。
她靠在绣工精美的金边软垫上,不以为意道:“宫中吃食太拘谨,没意思得很,还是外面的厨子更有魄力些。”
因着嗜好美食,她时常出宫寻民间美味,堂堂长公主却整日里混迹市井之中。若被朝臣所知,尤其是那个周太傅,非痛心疾首地教训她一番不可,是以每次出宫都有些偷偷摸摸,只苦了一众暗卫,看自家主子在街上随意晃荡,他们却是时时提着心吊着胆。
姚儇任由秦衣衣替她整理衣饰,不到半个时辰,秦非白已驾着车进了宫门,在一偏僻处停了下来。秦衣衣先下了马车,看四周无人,才唤了一声“主子”,扶了姚儇下车。只见一人徐徐出了马车,锦裳玉饰簇拥一张素颜,白皙颈上一朵金色牡丹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她站在夜色之中,抬头望着威严肃穆的皇城,心中的几分复杂情绪,尽数融化在浓浓的夜雾里。这就是她生长的地方啊,这样一个让人生畏之所。
“主子?”秦衣衣见她神思不定,出声提醒道。
“没事,只是一时感慨,衣衣,我们走。”
姚儇任秦衣衣扶了,边走边慢慢露出一个矜贵的笑容。方才的茫然若失已经消散,此刻在这里的,已不是坊间那和善可亲的少年,而是皇朝备受恩宠的长公主姚儇,这世上身份最尊贵的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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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沉沉。
秦非白驾着马车离去,姚儇与秦衣衣在冷清的宫墙下慢慢走着,直走到太清苑门口,姚儇眸光一动:“衣衣,你且先回去。”
秦衣衣望了望不远处的身影,那是皇帝身边的近侍程公公,心下了然,知道必是皇上又要与自家女儿商议事务,默默行了礼,便往太清苑里去了。
姚儇随程公公到御书房时,却见昭明帝身边已有一人,不由暗自惊讶。昭明帝与自己的儿女谈事,从来是不会有第三人的,却不知那人是何方神圣,竟在此时此刻,身处御书房陪驾。
她整理了一番内心的思绪,步伐轻缓地进了去。那人正和昭明帝谈笑晏晏,见她进来,并不惊讶,躬身行礼道:“微臣周华容,参见公主殿下。”
周华容竟然回京了?
姚儇有些出乎意料,面上却不露分毫,挑眉一笑,语气亲切得很:“周大人,许久未见,在边地这几年,别来无恙?”
说起来,这周华容好歹也是她姚儇昔日的老师,虽然如今官位低微,身份上的礼数却是不能缺的。
周华容眼神深邃,恭恭敬敬回道:“蒙殿下关心,下官一切安好。”
一介文弱书生在那荒芜之地呆了三年,其中滋味虽不能亲历,也是想象得出几分的。此时圣颜在侧,却能昧着心说一切安好,啧,真不像是这人的作风啊。
姚儇心中思量着,目光往他身侧一扫,疑惑更深:身侧还是佩的银带,父皇这是……不打算放他回来了么。
大凡皇朝官员,官服只有绿、蓝两色,三品之上着蓝色官服,其余皆着绿色。而官帽装饰类同官服,也是蓝、绿两色,与前朝相比,可称得上是简陋了。这乃是本朝先祖为削减礼部开支而定下的律令,而真正能区分官阶的,是官员的配饰。本朝官员,六品以下皆佩银带,四、五品佩金带,三品以上则是佩玉带。若有功勋特殊或地位超然的官员,则佩双玉带,以示其荣宠。
本朝之中,恐怕周华容是佩戴玉带的年轻官员第一人,也是政途大起大落最剧的第一人。
周华容当日做皇子教授,是从二品,后来做吏部侍郎,乃是正三品,皆佩的是玉带。后来,周华容当廷以言语顶撞圣上,被贬去皇朝边疆做了七品县丞,这一贬便是三年。
既不是要官复原职,那么召回来做什么?
姚儇有些猜不透皇父的心思,疑问地看向昭明帝。
“儇儿,三日之后,周爱卿与你同行。”
昭明帝仍是带着笑意,眼神却有些冷。
姚儇看皇父神情,脑中微微思索,才迟疑道:“父皇,是否边疆有事?”
昭明帝道:“不错,外忧内患乃定国大忌,这次青族私过边界,虽只是小祸,却不能轻视。不过,边疆的事可不用你担心,朕另有事要交给你。这一次,你随周爱卿去一趟通州,彻查一件旧案。至于萧氏的试炼,先往后放一放。”
姚儇心中惊喜交加,面上露出掩不住的欣喜。父皇如此说,就是已经同意自己接受萧氏试炼一事,再不干涉。
子孙成年之前的那一年间,必须外出远处,做一件惊天之事,以为自立前的最后试炼。这是萧氏百年来的规矩,凡是萧氏子孙,都必须接受这个试炼。
姚儇虽只是外孙,身份却有些特殊,又兼萧皇后早逝,自小与萧氏族长订立了盟约,才得到了萧氏的支持,接管了萧皇后当年权下的暗卫。
萧氏于姚儇,并非温暖的亲族家人,在她年纪尚幼无所依靠之时,萧氏并未主动站出来庇护,泱泱一族竟低调到只作壁上观。
如果不是昭明帝一直未立新后,使得姚儇的身份在皇嗣中最为尊贵,而姚儇的种种表现又显示出其在运筹帷幄上的不俗才能,萧氏恐怕还会一直低调沉默下去。
可惜,姚儇暗自冷笑,这般冷血无情的母族,不一起拉下水,岂不是太便宜那帮无所作为的糟老头了!
如今昭明帝既然能认同她与萧氏的亲近,不再如当年萧皇后在世一般警惕外戚,实在是好极。
姚儇心里稳妥了些,便笑道:“父皇,那种棘手的旧案,烫手山芋一般,偏偏要交给儿臣来查……父皇您这是故意的吧。儿臣若没猜错,这又是您给儿臣的功课?唉,您就是看不得有人比您闲哪……”语气轻松,带着一丝小女儿的娇嗔。
昭明帝的眼神陡然温和了许多。
他偏爱长女姚儇,倒不是没有道理的。
宫中的一众皇子皇女里,除了姚儇,还有谁能把皇女和女儿这两个角色拿捏地恰到好处?仿佛是天性里有这样的禀赋,让人不觉逾矩,亦不觉生疏。姚晟那孩子,就是输在这一点上,处事太过老成,跟他相处久些就觉得心生疲乏。
他心中暗暗将这两个最得意的儿女比较了一番,只觉得还是与姚儇更亲近些。
纵使是目力敏锐的帝王,为人父母时也难免有所偏袒。若说少年老成,他的嫡长女恐怕比她的弟弟还要更胜一筹,姚儇参与的诸种事务不会瞒过他的眼。而掩藏在随性之下的深沉心机,也更为可怕。
但是昭明帝明知这一点,却还依然喜爱着姚儇。这看来匪夷所思,其实再正常不过。作为一个父亲,有时难免也会渴慕人间亲情,而唯有自欺欺人,他才能享受到一点寻常百姓家的天伦之乐。
明灯微闪,昭明帝突然回过神来。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暗暗叹息一声。
最近怎么总是有这些念头,仿佛非要把这两个儿女较出高下。还是坐这个位子久了,果然习惯了未雨绸缪么。眼看着这一双儿女就将成年自立,有些事,也必须及时做出决断了。
他看了一眼周华容,后者立时领悟,躬身静静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