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爸当年闹到众叛亲离,自生自灭,整天喝酒闹事赌博,吵得家里永无宁日,这一切,在你妈妈去世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后来你爷爷和奶奶也看不过去了,家乡的那些邻里都觉得他这么做太过分,那时你妈妈去世都两三年了,所有的事情,都被局外人遗忘了,我们当时都没有读懂他心里的痛,所以争吵,他一怒之下就离开。但是如果我当初去挽回,或者跟着他的脚步去,可能就不会变成今天的这个局面,当所有人的气消了之后,再去寻找的时候,他已消失在人海里,我找了他十几年,叫人怎么打听,在电视上放广告,都找不回他了。直到两个月前,初次看到他的时候,我都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我害怕他回来,也想他回来。我觉得自己没有面目去面对他,可是他竟然记不起我了,也记不得你们了,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我更宁愿他记得这些,记得自己是恨过我们的,毕竟这样,对太不公平了。”他说到动情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林美景第一次看见小叔哭,这个平时沉默安稳的男子,竟然在自己面前落了眼泪。
“没必要。”林美景看着小叔,他立刻抬起头来,眼眶红红地看着她。
“我说没必要,没必要对他感到愧疚,当年也不是你将他逼上绝路,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小叔你没必要自责。”说到最后一句,林美景的语气淡然了下来。他没说话,而是盯着林美景看,林美景拿起手中的照片,有一滴泪,落在上面。
“其实,你长得跟你妈妈很像。”
“嗯!我看得出来,但是她比我好看。”林美景笑了,抬起头来,然后问,“小叔,能告诉我妈妈的事么?”
“什么事?”
“她为什么会去世?”
“一定要说么?她已经不在了,让她安息吧!别说了!”他站起来,欲要离去,美景抓住他的手,“小叔,让我知道。”。
他其实没有想走的意思,只是站了起来,然后走到窗边。
他叹了口气,然后才缓缓地说,“你妈生你的时候,不是很顺利,后来需要破腹产,刚开始是挺顺利的,你出生了,全家都很高兴,一个星期后,出院了,但是在家坐月子的时候,就开始肚子痛,那条疤痕肿得吓人,而且还流脓。刚开始没多注意,以为是一般的感染,就自己买了消毒药水消毒,还服消炎药。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还不见好转。于是又折腾回去医院,可是那时,已经是严重感染了,你妈去世的那天,你爸哭得死去活来的,直接晕倒在医院。当时你爸追究医院的责任,但是已经离院太久了,追究起来,也很难,医生一口咬定是出院后感染的。后来,你爸就……”他这次没哭,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冰冷的,不想投入任何感情。但是林美景还是感觉到他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但是她也没有哭,她更像是在听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不沾自己的任何感情在里面。只是,再次想起看到父亲的第一面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被疼痛一击,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我们对过去,永远有太多的未知。就像是这浩瀚世界,我永远都不知道这界限在那里一样。如果有很多很多的明天,那又要如何注定?
谁都不知道吧!
如果当时知道是严重的感染,或者就没有后来的悲剧,没有那份悲剧,就没有现在的一切了吧!
但是世事太悲催,给你美好的一切的时候,也会抽走太多的如果。
没有你幻想的如果,只有,明天会怎样?
其实我也不知道,黑暗中,林美景睡了过去。
这街道的另一端的赵季桀,也默默地闭上眼,黑暗中,女疯子奔跑的身影,再次闪过脑海。
6
这些那些还没来得及想要发生的事情,总是往着未知的情节发展,就连在睡梦里,渐渐醒过来的赵季桀也不知道。就连此刻已经坐在床头,准备下床的陆陆,也不知道。就连此刻在睡梦里,做着往日美满梦的林美景也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这强大的命运,到底要逆转到什么时候?
被时光隐瞒的一切,在记忆的地壳里,即将震荡而出。
你未知的黑暗中,那只手悄悄地伸往那个遗忘在大厅角落的书包。她嘴角闪过的莫名的笑,让这夜,显得更黑了。
赵季桀七点多起床,想要出门的时候,被赵之贺堵在门口。
她晃了晃赵季桀的体检报告,眼神傲然地说,“这是你的吧?”
“给我。”他显然还没料到被她拿去后的后果,可是还没夺到手的时候,她又开口,“你果然不是我亲弟弟。”
“还给我。”他一把扯过那个报告,然后走了出去,他瞄了她一眼,然后门嘣的一声,被关上。
她是说,“你果然”而不是“你竟然”,这一切,难道不知情的只是自己么?那自己到底是从那里来的?他摇了摇头,依然不敢去想这一切。再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陆陆。
“走吧!”他走上去,然后说。
一整个上午,陆陆都陪着他,第一次,他安静得像是身份与自己倒置似的,可是陆陆也没有多说话,问了几句该问的话,然后就安静了。
第二次的验血报告,第二天可以出来。
寒假快到了,最后一个周末过后,就要考试。
黄昏的时候,心城和咏之依然从地铁站里走出来。寒风像是热情的海浪,将处于虚空的他们包裹。心城看了看陆咏之,不禁地缩了缩脖子。
“真冷!”咏之也缩了缩脖子,好像这个动作会传染似的。
“是啊!寒假就要来了呢!”
“春节也是。”
“春节太远了。”
“寒假也太远了。”
“那什么最近?”
“家最近?”陆咏之指着深水街,然后笑着说。
“错!——是深水街最近!”
“无聊。”
“谢谢你陪我无聊!”心城耸了耸肩,看了看她。
他们走路一向都很慢,无奈这是又是寒风迎面吹来,于是走得更慢,走进深水街的时候,风好像小了一点,但还是冷。
心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头来问,“你爸来电话了么?”他突然想起陆咏之的梦,然后又想起陆咏之的爸爸。
“嗯!昨晚来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最近。没说确定时间。”语气仍然难以掩饰低落的情绪,陆咏之低着头说。
“回来就好啦!”
“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好虚弱,就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那晚的梦一样,透露着虚弱的喘气的声音。”
“也许工作忙,然后很累呢?”
“也是!”
“你想太多了,梦本来就是没有的事!我前晚还梦见大蜘蛛了呢!”
“啊!蜘蛛,很恐怖。”陆咏之愣了起来,看着他。
“对啊!我梦见我打死了那只蜘蛛,后来今天早上我就又去翻了一下周公解梦,那里头说,梦见蜘蛛,是表示经济即将进入困境的人。哈哈!我都没赚钱呢!我自己那来的经济危机。”
“那,万一你爸爸或者你妈妈一不开心,就不给你零用钱呢?”
“这,应该不算吧!不过,这两天我都有钱花啦!”
“你讲这个故事就是为了证明我那个梦并不是坏事是么?”
“嗯!所以不要想太多啦!好好考试,然后等你爸爸回来好好宠你!”林心城说完还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滚烫滚烫的。陆咏之笑了笑。
7
萧索的寒风仿似冰碴碎成的刀片,一刀刀划破那些人世的美好。
他们在这冰冷寂静的冬天里,一点点承受着那些所谓的命运。
这个家,仿佛更安静了。
林多华搬出去住了,林多年每天早上去琴行的时候都去接他。似乎要将一部分的生意交给他似的,但是他连表达都困难,刚开始也不能帮到什么。可是林多年还是很有耐心地教他,请的那个保姆是个年轻的女人,读过一点书,可以教他简单的算术。关于这一部分,他倒是学得很快,慢慢地就能熟练地算一些简单的数。他先是让他在店里整理乐器,后来就简单地让他帮忙收银,遇到难的,他也会过去帮他。他渐渐地学起二胡,林多年给了他很多乐谱,包括以前父亲教会给他的那些,他都记录在纸上,整理成小册子给他。但是他因为已经遗忘了很多,所以拉起来依然吃力。不过也因为底子好,所以林多年教起来也不难。
或许,以后也可以开个二胡培训班给他,他那么喜欢。林多年看着哥哥专心拉着二胡的情形,有些投入地想。
心城晚上又开始关在房间里练琴,为了他的升中考。陆咏之的那幅画,夏天的部分已经在上色了,但是依然神秘地不想让他看。心城每次去她家里,她都将画藏得好好的。而她的理由只是——艺术家都不舍得让未成品出镜,所以,一定要保持最高的神秘度,以保持到时候揭晓的时候的新鲜感。心城只要无奈地笑笑,但是他也在练琴的间隙,自己尝试着写曲子,这样,到时候,也能互相辉映了。
而林美景,每天晚上都会在房间里学习。虽然很多东西都在悄然间改变了,但是对这个家的很多态度,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甚至不知道,该去改变什么。或许这样也挺好,她双手捂着脸。然后想起赵季桀的脸,最近,看过太多人的第一次的哭,但是在看到赵季桀哭的时候,她还是被吓到了。
第二次血型报告出来的那天,陆陆没有陪他去,他一个人去了,完了之后,他打电话给林美景。她赶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只是见他哭得不能自己,从知道结果开始,就坐在那里。他先是沉默然后陷入深深的自我寻找里面,再接着情绪崩溃大哭,然后才想起美景。
他最终还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也仅仅只是知道,他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而已。那天林美景坐在他身旁,抱着他,他就那样哭。美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去安慰她,反正事实就在眼前,她也是如此直白的人,甚至当父亲出现的时候,她虽然难过,却也从来没有煽情地想要去证明什么。但是她知道,这世间最痛的,永远是亲情,而不是什么虚幻的爱情。
可是,为什么你哭的时候,我也很难过呢?她抱着他,眼泪也默默地流出来,冬日的医院角落,阳光照不到这世间互相怜悯的两个人。
直到晚上,他也消停了,没哭,也不说话,就和林美景一起走了回去。他手中握紧的那份验血报告,他所用的力度,就像是想要手刃自己的命运一般。但是无论如何,他只想知道真相,而不是要离开。他哭很多时候是因为怕,而不是为了自己的身世而可怜。事实上,他比很多人幸福,父母对自己的偏袒,甚至超过姐姐赵之贺。所以,一定不能做傻事离开,我只想知道,过去的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美景在分别的时候,轻轻地抱了抱他,她说,“不用怕,至少还有我。”
“谢谢!我不会舍得离开的。”
嗯!我不会舍得离开的,因为还有你们。
这岁月如此美好,谁舍得打破冬天冰莹的湖面,去窥探夏天的热闹欢腾的流水呢?
赵季桀平静地回到家,平静地吃晚饭,席间很少说话,他在强忍,怕一说话,就眼泪掉下来。赵之贺依然是慵懒的神情,而且在饭桌上也不时地扫了他两眼。他不想她的神色里代表的是什么,或许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父母不让她告知,这个应该也是个理由。但是竟然这样,没有血缘关系的话,也无谓与之争斗。
吃完饭他回房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躺在黑暗里,静静地回想这么多年来的一切。
从记事起父母就很疼他,对他几乎没有任何想要责骂的理由与借口,宠爱得就像是一件宝,而不是需要管教的孩子。想到这点,季桀更是笃定地相信,他们如此对他,肯定是因为自己不是亲生的缘故。因为,自古有名言——子不教父之过(虽然自己一直很乖巧,但也难免犯错,但是他记得,每次犯错的时候或者和人打架的时候,他们都宁愿选择笑脸或者给别人赔笑脸认错,而却从来不打自己不责骂自己)。
很晚了,大厅里的电视声音也消失了,他起床,然后走到父母的房间去,轻轻地敲开了门。
他的手里紧紧握住的验血报告,连自己都感觉到自己剧烈地在发抖。
父亲疑惑地将他带了进去,他平静地走到母亲的前面,然后抱了抱她,他说,“妈妈我爱你。”然后就哭了,他明白自己,原来还是抵挡不过亲情的肆虐。他把手中的验血报告放到一脸疑惑的父亲面前,然后说,“学校体检,有验血,我不相信那些,我自己又去验了一次。”他抬起头,就看见母亲迅速红起来的眼睛。
原来这一切,还是要昭然若揭起来。
“我就知道,这一切始终瞒不了,就算我们对你多好,对你多不忍心,你还是会知道这一切。”母亲只是哭,但也无可奈何。
“你姐姐下午就跟我说了,他说你去验血了,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们也准备好了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个事情。所以我们尽量对你好,因为只有对你好,才不会让你在知道之后,会……”赵父说着,声音也几度哽咽,但是他强忍住了,毕竟在公司里,他还是能呼和其他人的总经理。
“不会的,爸,我不会的。”赵季桀眼神笃定地望着父亲,抢先一步接过父亲还没说完的话说。
“我不会这样做的,只要我活着,你们依然是我父母。”他继续说,身边的母亲只是哭,赵父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然后说,“季桀,我知道你很懂事,只是,你要体谅我们。”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以么?”
“可以。你坐下来,我们慢慢告诉你。”赵母站起来,搂着赵季桀往床上坐去。赵父也在旁边坐了下来,开始漫长的描述。
“其实,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又刚好有那个契机,所以才会遇上你。”赵父开了这样一个头,然后看了看妻子,又继续说,“你妈妈当年生了你姐姐之后,就没有再怀过孩子,后来医生诊断出不能生育,当时我们很崩溃,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那时的观念比较落后,你奶奶和你爷爷想要抱男孙的欲望很强,但是我们也别无他法,后来,因为某个契机之下,认识了家乡的一个婶婶,她知道你妈妈的情况,便问要不要买一个刚出生两个多月的男孩,当时我们是反复想了很久,后来还是答应了下来,于是,你母亲开始了漫长时间的假怀孕,但是,毕竟这种事情也很难瞒得下去,于是,我和你妈妈商量去了外地发展,这样一来,就可以有借口说一两年不回家。所以,季桀,其实你的真实年龄,还要比身份证的,大一岁,那是因为我们为了配合那场戏,而想出来的办法。当亲戚们看到你的时候,一岁多,但是却已经会讲流利的话以及稍微懂事的你时,都赞不绝口。可是季桀,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妈妈,都是真的爱你。因为,不仅仅是你的出现为我们解忧,而是我们相信,你的出现,一切都是美好的转机。那之后我的生意也越做越好,所以才有今天的一切。”
“季桀,你不要怪妈妈一直瞒着你,因为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如果你还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我不会怪你的,也不想继续瞒了。只是你要相信,妈妈真的爱你!”赵母说到动容处,又落泪,季桀强忍着内心的震撼和泪水,伸手将母亲抱在怀里。
“我只想知道,我的亲生妈妈,是谁,即使只让我看一眼她的照片都可以,我并不期待相认,因为我真的爱你们。”他放开了母亲的手,然后躺在床上,声音呜咽了起来。
“但是,我们也不知道。或许,可以找当年的婶婶问问,她或许可以找到一些线索,明天爸爸陪你回去,好不好?”赵父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将他拉起来。
“好!”
不然,我又能怎样呢?我不能怪你们,我不能怪自己,也不能怪造化弄人,因为这一切的怨恨,都会让我自己看起来像个笑话。如果幸福的定义,只是有人疼爱,有家的话。如果幸福不是——能和与自己流着相同血脉的人在一起的话。
“嘀嘀!”黑暗中,赵季桀听见手机响的声音,他翻过身去,拿起来。
“没什么事吧?别想太多了,好好睡!”是美景发来的。还有一个未接来电,是陆陆打来的。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很晚了。他按了按键盘,然后将手机关机,沉沉地闭上眼。
“没事!无论如何,我还是幸福的。”他默默地对自己说。
其实,煽情的话,也是分时段的,此时,无论再怎么狗血煽情,也许也抵挡不过那颗猛烈跳动以及冲击着自己脑子的情绪吧!
就让今天过去好了,也许明天……
8
陆咏之觉得很奇怪,以为今天去上学的时候,只看见哥哥一个人去学校,没有看见另外的两个人,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都看见他们一起的。或许有其他事呢!末了,她这样想。
心城看见咏之在发呆,于是碰了碰她的肩膀问怎么了。
“噢!没事!在想今天早上的题而已。”
“是挺难的。”心城感概了一下,还有几天就要期末考了,全校都在紧张地备考当中。
“其实还好啊!回头你不懂的,我教你。”
“好!”心城笑了起来,笑容很好看。
他们在玉兰街的街道上走着,刚上完早自习出来在外面的路边摊吃早餐。吃腻了食堂偶尔出来吃些路边摊也不错,而且,不知道要美味多少倍。这个体会,应该是每个吃过食堂的学生都有的感概吧!但是就在刚才,陆咏之看见哥哥陆陆一个人穿过玉兰街,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心城你姐姐呢?”
“我姐姐,怎么了?”心城疑惑着看着陆咏之,在想她怎么会突然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