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眶红红的肿肿的,其实谁都知道,她哭过,但是依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哭什么了。这乡下邻里的,虽然住了这么多年了,但是,始终不是自己的故土啊!陆老在门墙踱步,昨晚媳妇来电话说今天会回来。可是都快正午了。
“老头,就别晃了,晃得我也心神不宁。”
“唉!老伴,说实话,这么多年来,你有恨过冉忆么?”
“没有!”她回答得很简洁。
“其实我有。”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幽幽地说。他看了一眼陆老太,然后坐在他身旁说,“我们失去的太多了,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如果不是她,琼工也不会造成今天这样吧!如果不是……”
陆老太捂住他的嘴,“稍后见到冉忆,这些话就省了吧!其实,这一切,都是命,自从儿子跪在我面前,将头快要磕出血的时候,我就认了,这些都是命,逃不了的,就别怨恨其他人。这么多年来,我只是可怜冉忆所承受的一切,难道这些还不够么?人不能总活在恨里啊!”
“你说得也对,人不能总活在恨里啊!但是……”
“没什么但是,那二十几年前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但是了,只有认命了。”
陆老此时不知道再继续说什么,大悲若空,或许就是老伴此时的心理吧!她虽然哭,但是从没有埋怨什么,也没有哭诉什么,只是静静地落泪。岁月给了那动荡的岁月什么,而那些动荡的岁月回复的,又是什么?或许,人生于世上,就是寻找一个另一个的家,因为,只有家,我们才不可能是流浪者。
因为只有家,我们才不会是流浪者。
可是,曾经的那个家呢?而如今一直坚守的家呢?
前者是命运的变迁,后者,约莫是时代的腾飞吧!
其实总有一天,家的概念,会越来越模糊,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了吧!可是,对于自己这一辈来说,一切,都不是这样的解释。
家——是故土的所在。
正午的太阳前一刻才晃着眼眉一直眨,可是经过尘土飞扬的泥路的时候,天幕像是汽车的玻璃般,被阴霾地蒙上一尘灰。
祝冉忆一直哭,从进村口就开始哭。陆咏之也跟着母亲哭,而陆陆却又哭不出来了,心里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像是要堵住所有的心思。或许她们哭,只是为了宣泄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可是自己哭的话,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这样的说法未必残忍了些,但是——其实也只是因为,你的在与不在,或许我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从小的那个阴影,如影随形了那么多年,洗了洗不掉。
就像有人怕壁虎一样,说不上来为什么怕,但就是因为有过心理阴影,所以怕。
或许是渐渐的有人听到母亲的哭声,慢慢地聚了过来,咏之依然抱着骨灰盒,也是一直哭。走到屋子前的时候,陆陆看见母亲已经跪倒在爷爷和奶奶的前面,哭得说不出话来。爷爷背过身去擦眼泪,咏之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陆陆低着头走过去,把咏之手中的骨灰盒拿过来,他怕她摔着了。
陆老将祝冉忆从地上扶起来,然后一家人进了屋子里,留下后面的一群人在吱吱喳喳议论着。陆陆一切都没有听到,只是听着咏之和母亲的哭声,奶奶也哭,但是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一直用袖子擦着眼泪。而爷爷一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进了里屋,陆陆看见母亲再次跪了下来。
“爹,妈!我对不起你们。我没有……”
“冉忆,别说了,人死不能复生。一家人,没有什么对不住的!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陆老抢先说,而陆老太只是轻轻地拭擦眼泪,然后接着说,“这一切,都是命,当年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带你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坦然地接受这一切的变数了。每个人,都会去,只是时间的迟早罢了。过几年,我们也会走的,到时,你难道也要觉得对不住我们么?傻孩子,你还有咏之和陆陆,你要好好照顾他们,他们是陆家的血脉。”她说到泪眼朦胧,但是声音依然不哽咽。
咏之和陆陆,此时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离开不离开,什么命不是命的,可是他们也不好插嘴,如今的这个关键时刻,一切都不能以言语凌乱之。
祝冉忆听到此番话,更是哭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似的,宛似蜡烛滴下来的烛泪一般,源源不断,直到心中的那一条悲伤的线断掉。
——可是,那一年被剪断的线,也是一辈子都无法恢复的吧?
可是,如今又被接上,因为他的死。
6
陆老早就看好了下葬的时日,其实也不好耽搁太久,眼看着就要春节了,省得放在家里给人说三道四。第二天,清晨一家人就清清淡淡地出了家门,在家乡里请的几个力士,连夜挖好了坟墓。前夜命人刻好了墓碑,这一切,他默默地在做,悲伤都忍在了心底。
岁月给了太多不安,如果要一一去计较,那一辈子,还依然是白过了。
其实,那一句话说得好——“让人成熟的,不是岁月,而是经历。”
其实倒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岁月只会让人变老,若是没有那一年的那一些事,应该永远都不可能走到而今的境遇吧!
天色微暗,陆陆和咏之牵着手,走在清晨还没完全清晰起来的山路上,爷爷在前方举着灯笼,力士在前面抬着棺材。即使父亲的躯体已经成灰,但是爷爷依然说要按照老风俗来埋葬,于是还是将骨灰放到棺材里,固定好下葬。陆陆知道这一切的用心良苦,人的生与死,就一次,而且如今悲壮的逝去,要奈何人们如何纪念?
其实咏之心里也埋藏着众多的问题不解,爷爷的话,奶奶的话,像是一道又一道的密语一般,又像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诗题。
可是那一天过去了,母亲像是丢失了魂魄般,像个傀儡娃娃一样,机械地做着那一切的事情。
奶奶也是,只有爷爷看起来还像是个活人,能有条理地做着事后的那些东西。
从父亲被通知去世到下葬的那一天,总共是五天过去了。他们要待到头七日,才能办完这一切,回深水街。可是问及两老的意见时,他们依然不肯一起回初年市。
祝冉忆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于是没有再强求。
留下的,只有一张黑白照片,那里面的你,对着我们,天天微笑着。
可是每次看见那些微笑,都很难过。陆咏之抱着父亲的照片,坐在回初年市的车上。爷爷和奶奶依然不肯跟他们回初年市过年,他们说留在永和村便可。咏之记得,每一年的春节,她最喜欢回永和的日子,这里有鞭炮,有撒野的小孩,有最淳朴的过年的气息,前来拜年的人们,脸上都带着笑容,亲戚家里排排坐。可是咏之从小就觉得自己家的亲戚很少,连叫得上称呼的,更是有限。她不懂这之中的巧妙,自然也不懂父亲过世后,只有他们小小的一家人忙碌着这些事,若是连母亲都离去的话,那这个家,也就散了吧!想到这里,咏之又落泪了。
陆陆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这些天来,他说过的话,凑不上二十句吧!咏之心想。
那些乱乱的思绪,就如此,在脑里飘着,随她回初年市。然后回深水街。
母亲前几天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后,匆忙离家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捎带其他的物品,只有随身的衣物和银行卡罢了!连手机的电池或者充电器之类的也忘记带。如今电话没有一点电,她想打个电话也不能。
手机没电前的那一刻,她还和心城说着话,然后说着说着就断掉了。
可是真正回到家的时候,她却什么都没有再想了。将父亲的照片安置好之后,三人回了房间,睡下去,便不想再起来似的。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的梦里,谁都不知道,明天伊始,一切将要往怎样的轨迹进行。
咏之记得母亲回来的前一夜,坐在大厅里跟奶奶一直说话。半夜她上厕所的时候经过大厅,脑子里虽然一片迷糊,但是依然听见母亲在哭的声音和奶奶颤抖着说话的声音,她那时没有去多想,那些哭声里,究竟只是包含着当下的悲伤,还是更多的,是她不知道也不懂得的一切。
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天起,她就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从回永和那天开始,她只是觉得这一切,他们的家,没有这么简单。
她在这样的猜疑里,渐渐入了梦。黑夜其实也没有那么黑,她只是淡淡地睁开眼睛,然后回想起多天一直做的那个梦,然后再安静地闭上眼睛。爸!大概我再也不能梦见你了,因为你也不在了,我没有勇气。
这天晚上,陆陆做的那个梦里,是多年多年前的一个梦。
梦里的父亲,将自己打得皮开肉绽的,很是恐怖,但是他却感觉不到痛,只是满腹的恨。
在梦里作为第三人称的自己看见童年的自己,他记不得那时自己究竟几岁,只是那些疼痛都化成恨,然后深深地扎进自己的心里。随着这些年的自己,一直成长。
7
第二天陆陆是被电话吵醒的,他从被窝里挣扎着起来,随手拿起旁边的电话,慵懒地接了起来。
是赵季桀打来了。
其实刚开始,赵季桀也没想过他会接电话,只是想确定一下他回来了没有而已,因为明天,就是年三十了。
“昨天回来的,很累,就睡了。”赵季桀惊讶地问陆陆什么时候回来的,但是对方只是淡淡地说,像是有气无力似的。
“然后就睡到今天,还没起床?”
“嗯!很累。”他似乎是一直强调累这个词,其实什么感觉都说不出。
悲伤、难过这类的词,一个都挑不起那种心境。只是很压抑,对!压抑。
这么多天来,他甚至想到逃避,其实他有想过逃避,只是,自身太弱小,一个人也逃不到那里去。于是这样的想法,仅仅是想法而已。
“我来你家吧!你还没吃饭?想吃什么,我买上去。”
“我喜欢吃什么,你知道的,我再睡会,你到了,再响一下电话。”
“嗯!好!”
那天赵季桀进门的时候,一切都静悄悄的,就像每一次去他家一样。只是这次却感觉很冷清,很冷清,说不出的感觉。
“你妈和你妹妹呢?”
“不知道,应该在房间吧!”
“昨晚回来到现在你就没出过房门?”
“嗯!”
“去刷牙吧!吃点东西,几天不见,你憔悴了好多!”他微笑地看着他,然后伸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却在半空中僵住了,然后变换了方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陆陆无力地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其实这样,才算是好朋友或者是好兄弟的动作吧!五六天不见,其他的都不问,或许也应该知道的,但是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关心自己,多难得。可是不知道为何,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刷着刷着眼泪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