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除了这个,美景完全就没有顾忌学校的其他功课了,大部分时间都在补习班里待着,学校的课程有空余的时间就会去上。她有信心不参加高考直接通过这三门功课,考上小叔给她找好关系的学校。虽然成绩不需要很高,但是她还是尽自己的能力,越出保险线的许多许多。
因此,除了修这个必考的课程之后,她还需要对着那一堆关于“维也纳”这个伟大的艺术之都的书籍。只是她都当睡前读物看了。因为想着反正到时心城也可以看这些书的缘故,小叔买它们回来的时候,一点都不心疼,有时一本书,就要上百块,全部都是彩插,铜版纸印刷。但是美景一想到心城,就释怀了。
因此她看的时候,还会将重点的地方,用彩笔划出来,这样以后他看,或许就能更直截了当一点了。
可是她当时那里能想到,一年后,就在心城要去维也纳的时候,小叔买回的,同样是这样的一堆书,只不过全部都是最新装订的。
那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回想往年的那些情分,每当想起那因为可悲的小事而渐行渐远的两人,就觉得可惜。可是,不愿选择回头的,不是自己,而是站在对岸的双方。
虽然那一次之后,两人也有些断断续续的打招呼,但毕竟,也不是往昔的那种感觉了。
见一次,痛一次的感觉,渐渐地随着时间的过去,弱化了。
原来,流逝的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些东西。
但是如果,之后的那些年里,每每想起当时没有争取的情分就肝肠寸断却无法再联系对方的时候,再想到今日能挽回一些,哪怕一丁点的,却没有去争取的时候,会不会狠狠地,将自己扔进自己认为最可怜的角落?
时间就这样,愣愣的,很可爱,每天都固定地过去一点,一点点。
因此,人也渐渐老去了。
8
奈何美景奈何天,这样的天气要是不去,那样的时日要是不来,这生活也便这样下去了。时光寂静地徘徊在油画的上方,没有岁月可回头的笔之风景,它们一幅幅走进千万人的家。最终流连在心底的,仍是不能逝去的美好。祝冉忆将陆琼工生前最爱的那幅画,一直挂在店里,后来晚上睡觉觉得房间太空了。一个人的生活,总是很寂寞。虽然有儿女,但是毕竟不同。以前虽然没有与他在一起,但是总得有想念,而今人都入土为安如此长的时间了,她渐渐地,家里也不敢放他的照片了。但是,每次看见那幅画的时候,还仍然是若有所思。然后才若有所困!
她所能做的,是好好生活么?还是守住这世间最直接的亲情?
她不知道。
但是——此刻的她,连坐的力气都没有,她跪倒在警察局的地板上。陆陆站在她身旁,但是也没扶她。她的力气很大,一米内已经没有警察敢碰她了。怕误伤了她,也怕被她误伤。
但是相关人员仍然指着不远处的电视,要她看。
“太太你看,这上面根本只有你女儿一人的身影,跌跌碰碰地跑过去,我们那里不是标明了‘请勿嬉戏’了么。怎么——唉!现在的孩子真爱玩。这样的举动,看起来更像是自杀吧!”
“自杀!你竟然敢说是自杀,你们混蛋,自杀省得跑那么远去么?而且六号地铁根本没有开通,自杀也是去火车站卧轨啊!”此时祝冉忆抬起头来,直对着刚才那个说话冷冰冰的协和人员吼,“这根本就是你们的施工意外,肯定是她自己站不稳,或者给什么绊倒,而掉下去的。”她呢呢喃喃地说。然后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吼,“你们要赔,肯定要赔,还我女儿来……”
她干脆躺在地上,泪水再一次流了出来。
她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甚至当年丈夫过世的时候,她都用最大的坚韧来抵挡。可是如今——
那位协和人员依然想要开口说什么,旁边的警察也看不下去了,拉了拉他的衣服,然后拽了出去。陆陆蹲下来,将母亲扶起来。
“妈!还有我,别怕!”她浑身在发抖,陆陆边扶起她,边说。
“谁来帮我!”陆陆突然大吼,此时的母亲,晕倒在他的怀里,头发和整张脸,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湿湿的,那一刻,他兀自地,就想起林黛玉那张悲伤到死的脸。
哩哩啦啦的不整齐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再一次,打碎了这个悲伤的景象。
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哭出来。
时间回到四个小时前。
周日的下午。
陆咏之死了——这样的突发事件,睡在梦中的心城无法知道。拼命打电话联系女儿的祝冉忆也不知道,因为找不到妹妹而呆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打赵季桀的电话的陆陆,也无法知道。
直到第二天早上,陆咏之的尸体才被发现。
地点是六号线的施工现场,正是头一天,心城和陆咏之去过的地方。
陆陆站在那个空旷的施工大厅的时候,突然觉得熟悉又陌生。那些熟悉的气息,随着风吹散在鼻息之间。
他不知道,为何她会突兀地出现在这里,衣裳完整,不似和人争斗过,却被发现死在还没来得及铺好的地铁轨道上。医生到了现场翻开她的身体的时候,一腔黑红的血液,从脑后的那个被地上的尖锐的钢条扎破的洞里,流了出来。
祝冉忆只是哭,拼命地哭,或许这一辈子,她都没有这样绝望过。那一年,她在清风里的巷子里奔跑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悲伤,只是内心藏拙着巨大的害怕。而丈夫失去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恐慌和悲伤,只是很难过,像是突然失去了一座靠山一样。只是靠山没有了,她还可以再站起来。但是,希望没有了,得以延续的希望没有了,这辈子到头来,还是像是一场太悲伤的梦一样。就算是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地看见你们长大成人儿孙满堂,恐怕也是不能了。如今,你都去了。
然后,你都去了。
9
陆陆来找美景的时候,是咏之的事情发生了两天之后的下午。
他精神很不好,满脸憔悴地按了美景家的门铃。
一看到美景,他就哭了。
他说,“你知道季桀去哪里了吗?我找不到他,他去哪里了我都不知道啊!”
美景看着他此时的样子,即使想用多苦大仇深的语气来跟他说话,也都说不出了。于是她只好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好久没联系了。”——其实,她真的不知道。她只是知道,心城这几天,不吃不喝在自己的房间里,自从知道陆咏之去世的消息之后,而面前的男子,神情也好不到哪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连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他就如此,唠叨着走了。那一刻,美景的心重新被揪了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或许以前对他有恨,但是那些细小的恨,跟此时他莫大的悲伤比起来,又算是什么呢!
她很想追上去,跟他说,“我陪你去找好么?”但是她没有勇气,她害怕再一次面对他们两个人,更害怕——面对他。
她关了门,转身的时候,看见心城那张忧伤的脸。
“谁来了。”他的声音是沙哑的。
“陆陆。”美景小声地说。
“噢!来做什么?”心城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往里面走。
美景跟着他进了房间,然后将门关上。
“问赵季桀的事呢!赵季桀也是不见了,他说找他不到。”
“嗯,那没什么事吧?”
“不知道。”美景愣了一下,又说,“应该没吧!”
两人又陷入沉默,心城坐在钢琴前,手触到琴键,曲子就缓缓地流出来了。
美景听过的钢琴曲实在是很少,但是听到此刻的这首,仍然是觉得惊艳,曲子里,听出了全部的忧伤意味。因为此刻坐在钢琴前面的心城,根本就弹不下去了,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继而,被抽泣的声音,浓烈地覆盖过去。
“心城!”美景站在他身后,想要扶扶他的肩膀,但是手总是下不去。无法跨越的那个障碍,即使知道,他很难受很难受,但是,她仍然不懂得,该怎样去安慰人。
看看自己吧!和赵季桀不过是吵架分手而已,就难过了那么长时间,最后,还是时间给了自己磨灭的勇气。所以,若是让时间快点过去的话,他也是才能好起来。只是,这样的明日复明日的悲伤,要何时才能止?那种感觉,她懂。但是,这样痛的感觉,应该更难受吧。
“不要哭了!”想了很久,只有这样一句安慰的话,但是除了这句,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还是哭,声音是哽咽的,但是此时,他却转过身来,抱着林美景。泪水渗透了自己的衣服,这种触感,第一次,从人的身上,传递到她的肌肤之上。
“我去看她的时候,我连站在她面前都没有勇气,明明前一天,才去过的地方,为什么,她就会在哪里……我做不到,我还是接受不了……”
“乖!”大悲若什么,其实这一刻,都无法形容了。心城是感性的人,她懂。艺术之人,大都处于感性之中。只是,要如何与这点世故之事抽脱开来,这是谁都无法做到的事。
无悲无欲无念的事,从来,恐怕都是传说吧!
他仍在找赵季桀,从白天都晚上。一天去他家里几次,每次季桀的父母总是说,他不在家,我们也在找他之类的话。在家里的时候,他就打电话去问,但还是这样的话。宛若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一点点啃噬着他柔弱的内心。
凤凰需要欲火而生,难道人心需要从大悲里坚强么?
爷爷和奶奶从永和过来了,一直在帮着母亲的忙,处理咏之的后事。但是,他真的好累,好累。母亲已经累倒了,住院已经几天。当下最要紧的事,还是先帮咏之入土为安。
从永和回来的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这些天来,他就像那个记忆里,追着赵季桀跑的女疯子一样,漫无目的地走,寻找赵季桀的身影。
他在当晚的梦里,梦见了赵季桀,还有陆咏之。
但是,跟着季桀跑着跑着,他就不见了。
然后陆咏之的尸体,落在摩天大楼的底下,开出一朵,血红色的花。
——他醒了过来。
清晨,光还没有完全亮透的深水街头。
他像一具傀儡的人偶般,走着。
从中走到尾,从尾走到头,人群渐渐地喧闹起来。
他又去了赵季桀的家,按了门铃,很久很久后,才有人来开门。
打开赵季桀的门的时候,他看见,角落里的那个人,蜷缩成一团,身上盖着被子,双手好像抱着膝。
“季桀!”他小声地叫他,他伸手去开灯。
“不要开灯!”他沙哑的声音传来,陆陆手一抖马上把灯关掉。
“季桀你怎么了?”他关了门,然后坐在床上,他靠近他的身体。将他的被子拉下来,然后掰开他的手臂。他抱着他说,“我找了你好多天,为什么你要躲着我?我没做错什么事啊!季桀,你怎么哭了。”
其实——那时的我们多么善良,用执着和眼泪,就能打开无所不能往的门。第五天第六天,去他家的时候,清晨,他母亲来开门,看见这个可怜的孩子,她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事实上,赵季桀也已经躲在房间里,好多天了。他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怎么了,只是觉得,她需要做一件让孩子恨她没有原则的事,所以,她将陆陆迎了进来。
他就在这个房间里——躲了好多天。
“季桀,你告诉我,你怎么哭了?”陆陆推了推他的肩膀,然后又问。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微微的光里,他看见那张帅气的脸,已经爬满了憔悴的神色。
他说,“如果我说,我是因为想起我妈妈才这样子的,你信不信。”
“我信,我怎么会不信呢!我都信!”陆陆目光笃定地看着他,然后字字铿锵地说。
“我很怕!”
“不用怕!我在!”
——不用怕!我在。
糅杂在人的心里的,除了情感,还有奔腾的血液,那些日夜奔流的血液,维持着人的温度,维持着人的性命,维持着人世中,那些爱的温度。
可是那一个渐渐失去意识的夜晚,陆咏之。她或许很害怕很害怕吧!
那一刻的黑暗,随着生命流去。
谁都无法体验的恐惧,随着岁月,渐渐地淡了。
它们是要走的,它们是要过去的,我们也无可奈何。
于是,就这样走吧!
浮在记忆与遗忘边缘的,总是琐事。
人,趴在时间的背上往前赶路,也不知是一路颠颠荡荡把人晃傻了,还是尝过的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味把人弄腻,到了某个年纪,特别喜欢偷偷回头想几绺细节,连小事都够不上,只是细得不得了的一种感觉。
——《四季走失》简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