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冉忆”
不能害怕,如果失去信心,就没有去爱的勇气了。
——1983年。我是祝冉忆。
我想忘了这个地方,然而,下一处,你能带我去往么?
她在黑夜里奔跑,胡同很小,刚下过雨的屋檐滴着水。尘世安静,她内心却翻滚着无数的残暴与喧嚣。血和尖叫,混乱在脑子里,视觉和听觉的片段搅乱在一起,极像这混乱的脚步。
她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裙摆上的血一直掉下来,她不敢回头,一回头就会看见绝望的眼神。
那一瞬间,她想起无数黑夜。
以及,无数的脸。
但在下一刻,渐渐模糊了下去。
1
下雨了。
大南风天,朝南的窗虽然死死关着,但水汽还是无孔不入,渗透每个所能钻进的空间。
被子有湿润的触感,摸上去不舒服。
心城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细碎的声音安定下来之后,依稀听见隔壁房的哭泣的声音。
是姐姐?心城心里想着,又翻了一个身,很快,哭声没了。
可能是想家了吧。心里想着,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心城。”突然一喊,被吓了一跳,“今天要和你爸爸去找学校,快起床,我去叫你姐。”
“嗯!”想了一下,又觉得突兀,“姐?”一时没反应过来,从妈妈的嘴里说出这个称呼突然不习惯。过了八年没有兄弟姐妹,任自己一个人撒野的生活后,突然来了一个姐姐,果然会觉得奇怪。
“快点!”
“知啦!”
穿好衣服出去的时候,姐姐的门开着,心城走了过去,往里看了一下,看见被子还鼓鼓的。然后转身走进隔壁的厕所洗刷。透过窗外的余光,心城看见新养的小植物上面,叶片上有很多小灰尘。
他咬着牙刷,然后撕了一小张纸巾在擦叶片。
“真脏!”边擦还边唠叨,这是牙膏却掉了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嘴的周边也都是白色的泡沫。还没擦完最后一片叶子,背后就有细细的笑声,心城转过去看见林美景站在门口。很平静的一眼,然后又转过去。把纸巾扔在瓷的洗脸盆里,然后就要吐牙膏泡沫。这时林美景走过来,把纸巾从盆里捡起来,走出去扔在垃圾桶里。
等他进来的时候,心城已经走出去了。
“这样会塞住的。”林美景走回来的时候,细细地说。
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还有,虽然有血缘,但是很陌生的一家人。
但是,迟早都要熟悉起来的吧!
想到这里,眼泪又滴了下来,她边挤牙膏边想起那团毛茸茸的背影。喧闹的车声,呼啸而过,擦乱了她所有的思绪。只听见小婶的叫声。
“美景,心城,洗刷完赶紧出来吃早饭。”
“嗯!知道了!”很小声,只有自己听得到,出于礼貌。或者,还是有一种寄人屋檐下的感觉吧!她记得小婶和小叔跟外婆说话时,开口要将自己接回来的的真挚眼神,当时自己也觉得感动。只是,去留从来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事,如果外婆舍得,她也只能这样。
还是能听到一段钢琴声,心城临出房门,还按了一排钢琴键。
可是走出去的时候,却听到这样的对话。
“还不选个艺术学校或者离艺术学校近点的小学,这样方便心城学钢琴。”小婶这样建议。
“还是读艺术学校吧,这样好点。”小叔喝了一口稀粥,然后抬起头来说,过了一会,又问心城,“心城你想读艺术学校么?”
“艺术学校可以学钢琴么?”心城低头喝粥,连头都没抬,口气呼噜模糊地说。
“那当然。你想去么?”
“嗯!”
小婶摸了摸她的头,然后余光才看到林美景在旁边站着。
“美景,来!坐,吃早饭。”小婶帮忙着拉开椅子。新房子,很多东西都是新的,有种新的味道。木器的味道,还有,布帘的味道,连同小婶身上,今天穿的新衣服的味道。
“美景你是想和心城一起读,还是?”
“小叔说了算。”抬起头,是客气得却让人觉得舒服的笑。
“你想学钢琴还是画画之类的么?”艺术领域太广,顺口说起,只有这两样熟悉的。
“不了。我想好好读书。”
“嗯!美景真懂事。”说不出是心酸,还是觉得她真的懂事。
只有孩子,才能不懂事以及任性。但对于美景来说,童年没有父母,只有外婆以及表兄弟姐妹,还有一年见一两次亲人。这样的童年,对她来说,未免太过于谨慎以及无味。比起心城,应当是黑彩之别吧!但黑,又没那么极致的惨。心城的童年,斑斓?但又宁静地走过,他在众人的呵护下,有青梅竹马的林喜然有很多很多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直到找到自己的爱好之后,那些昔日的小伙伴,全部演变成欣赏的观众。童年,对心城来说,应当像一本彩色的连环画。长大成人,以后,看回去,依然色彩安好。
美景自己也说不出,是从那一年开始,对父母的想念才渐渐浓烈起来。外婆不曾告诉她,看见别人有父母,有妈妈疼爱,她也有问过傻问题,她问过,“外婆,我可以叫你妈妈吗?”当时老人的眼泪就下来了,老人其实也是情感的动物,积蓄多年的想念就这样被一句童言勾勒而出。
“你妈妈不在,等你长大了就可以看见你妈妈了,我是外婆,叫我外婆就好。”抱着她,她也只会哭,什么都不懂。外婆说,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看见妈妈。
“那爸爸呢!他们都有爸爸,他们爸爸都很凶,但是有的爸爸很好,会买很多好看的衣服和糖果给他们吃。”
“外婆买给你吃,外婆也买好看的衣裳给美景穿,好不好?”
“那爸爸呢?”小孩爱不依不饶地问。
“哈!糖果。”老人从衣袋里拿出糖果,她其实没有很开心,那时她才五岁,但是有心事了,她笑着接过糖果。她只知道,外婆也不知道爸爸是什么。
很失望。
“那美景还是读离家近点的小学,还是要和弟弟的学校近点?”
“嗯!”
“嗯?”
“和弟弟近点的好了。”
“美景真懂事,这样也可以一起上下学了。”小婶的手又伸了出来。
吃完早餐走回房间换衣服的时候,心城出来的时候又听见低低的哭泣声。
敲了敲姐姐的房门,然后哭泣声就停止了。她转过身来看着她,眼角还有泪。
“姐……“这个称呼,似乎真的太生疏了,过了一会,才又问,“你怎么哭了?”
“我想喵喵了。”
“喵喵是谁?”
“喵喵就是喵喵啊!”
“噢!”
“那你哭什么?”
“我想它。”
不懂,“想”是什么东西,不懂,喵喵是谁。
心城又想问,但是爸妈在后面叫了。
“姐,爸在叫,走了。”
2
以往的乡村,用“朴素”“美丽”还有“空气清新”的词语来形容,但是随着时代迁移,形容词变成了“落后”“固步不前”,或是“颓败”。城市的脉搏,往地底更深处延伸而去,当你抬头看见那些天空飞驰而过的飞鸟(有时是飞机),越过日益高起来的大厦的拥簇的空隙,看见那些车水马龙的车,在日新月异地更新换代,随后,单一起来。他们开始手持着购物袋,往地底下走去。
哐哐当当的声音,从地面延伸,到地底下。那是,这时代的节奏。
那一年迁移,他们坐着汽车来到这城市。
那一年逃离,他们坐着单车,去往未知的远方。
其实,不过是十年时间差异。
下过雨的城市,虽然清新,但依然闷。三月的湿气,像是把一个毛娃娃扔在河里,然后捞起来,几天都不干。
大概是这样吧!
心城和美景,跟着前面大人的脚步,慢慢走着。小街道,有喧闹的人群。商铺一列排开。街道的末尾,立着街道的名字。
深水街。
嗯!很可爱的名字。
初来的那一天,沿着深水街一直走,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一直都到末端,才是自己的家。是一个小小的居民区,四座单独的楼房围起来的小区。因彼此间隔近了,所以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都能听得很清晰。但是这里,一到了夜晚十一点后,便会渐渐沉寂下来。只有半夜起来喝奶或者做噩梦醒来的小孩们,在大声哭泣,或是低声抽泣。
美景自是比心城认多了些字,所以在看到深水街那三个字的时候,能低低地念出来。她说,“深?水街?”
心城转身看了她一眼,然后问,“你说什么?”
“噢!这街道的名字,深水街。”
“真可爱。”
“可爱?”
“对啊!”
“呃!”呃的意思是,美景应该认为,林心城那只上一年级的脑子里,只能搜索出这个简单的词吧!
很多人说,没爸妈的孩子,早独立。而这个说法的基础,是在什么之上?在不懂事不懂得世俗之前,是绝对不成立的。但是在往日后,看得到很多生活的细节,而得不到解释之后,便能成立。而林美景在渐渐发觉这一事实后的年岁,能将自己围住在自己的城里,夜晚的时候,他们会梦见自己的梦中乡。即使醒来,再也看不见那些拥有父母的喜怒哀乐。
所以被小婶拉着手,走过街的时候,有些瞬间,她都好想问,小婶,你做我妈妈好不好?但是,她又觉得这样的请求或是说法,很白痴。于是几次都缄口。前面的那对父子,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大一小的一个人。走路步伐和动作,都那么神似。他们不必问,每个人,都知道是父子吧!
3
初年市艺术学校。
三月的玉兰开得烂漫,一进学校都是那种淡淡的香气。这样的花,却偏偏栽植在校道的两旁。林美景多手,走着走着会去摘一朵低垂下来的花,然后偷偷地放在手心里,一闻,有很清新的香味。她不知道那叫什么花。小婶牵着她的手,头却一直往前看,前面的两父子走到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前,停顿了一分钟左右。林美景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听到中年男人说,“跟我来!”
想必是,先前约好的,或者是接待的人员吧!
边走边听他们聊天。
“林心城是么?”
林多年戳了戳心城的手臂,他才转过头来看着中年男人说,“嗯!”
“听说,你会很多首钢琴曲了?”
“嗯!有学过一些,之前上过钢琴课。”
“很好,你爸之前也跟我提过你的情况,有底子的话,就比较好进这个学校。”
“还劳烦你多费心了。”林多年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膀。他脸色极为不自然地缓了一下,接着又说,“这也得看心城自己的努力啊!这个学校,竞争毕竟也大,以钢琴为学科的,可只有一个班级,想进来的人多了,所以台阶就高了……”
林多年似乎是急了,打断中年男人的话说,“那您看,心城能进么?”
他似乎觉得被打断没什么,又继续说,“所以说,一切还是得以实力说话。”
“这是,这是!心城这点上,没问题,他的钢琴老师也一直夸他呢!”
“噢!是这样么?那更好了。”说完,眼神还扫了一眼心城,似乎在等心城的回答。然而心城,眼神依旧在别处。
学校的某个角落,断断续续地传出,熟悉的乐曲的声音。
然而林美景那小小的心里,有了小小的腹语。明明是事先就安排好的事情,比如帮心城选定学校而且已经报好名铺好路这样的事,还要在饭桌上小心翼翼关心似的来询问。大人真虚伪。
但她从头到尾,还是保持安静乖巧的表情。
那是琴房,她先前也没见过,就是看过心城家里也有过那架叫做钢琴的玩意。
而如今的房间里,摆放了各式样的钢琴。
美景的前方不远,坐了几个中年男女,不时交头接耳着什么。她心里仍是默默地腹语,却不说什么,反正她觉得,这一切,与她无关。她要去的地方,是一家很普通的小学,然后她需要好好地努力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