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的唱着，忽然眼中就含了泪。这是母亲小时候哄她睡觉的歌，后来又伴着她的童年长大。那时，她是无忧无虑的孩子，甜得如蜜一般，谁知在这热烈的春，她竟要和景仁亡命天涯，可见人生如梦，真正不是半点儿虚言。
她的眼泪落在淡绿色的罗裙上，很快就湮湿一片，和着那飘落在裙上的杏花儿花瓣，有落花流水春去也之感，心中之感凄凉。
景仁没有看到她的泪水，他还陶醉于合欢的曲子之中，道：“合欢，等咱们安顿下来，我要在窗前种一棵合欢树，合欢的花瓣似小扇子一样，粉红粉红的，一开窗就能看见。如果我们生了个女儿，你想象一下，她白嫩的小手，握住合欢花的模样。”
“还要种上海棠，桂花，玫瑰，兰花，四季都有花香。景仁，我什么都不想，就每天和你一起种花，唱歌好不好？”
“好。”他拥着她，心头是难得的闲适，在她软软的歌声中，竟微醺睡去。而合欢，也在景仁温暖的怀抱中，慢慢的睡了。
睡得真好，梦见了很多，还是琼楼玉宇，还是温香软玉，还是鹦鹉儿在帘下叫着，还是一阵阵心字的篆香缕缕，还是从前的好日子，景仁握着她的手，轻声说着什么。她正低低的笑着，忽然被一阵焦急的呼唤声惊醒，定睛一看，竟是那店老板，正牵着一匹瘦马，满头是汗的唤着他们。
“哎呀，这位公子小姐，你们还有心思在这儿睡觉！追兵都要过来了！”
“什么？”两个人大吃一惊，赶紧站了起来。
“你们没走多久，就有官兵到了小店，说了你们的形貌，问我们可曾看见。我家里那位一听有赏金，那见钱眼开的老毛病顿时犯了，就把你们往哪里去了告诉了他们。我一听那个急啊，赶紧问邻人借了马，从另一条近道翻了过来，为的是好告诉你们快走。我的小祖宗，你们咋还有心思在这儿睡觉呢？”
景仁合欢忙谢了店家。景仁抱着合欢立刻翻上了马。合欢感到腹中又是一痛，禁不住“哎哟”一声，景仁急道：“怎么啦？合欢？”合欢咬牙，勉强镇静道：“没事。”
听见合欢说没事，景仁立刻快马加鞭，飞一般的向前跑去。
这春天真是孩儿脸，刚才还是春光灿烂，没多久，就飘过厚厚的乌云，下起雨来。点子大的雨落在合欢的身上，又是寒冷又是腹中疼痛，禁不住微微发抖。景仁赶紧抱住她，脱下一件衣衫为她遮风挡雨，合欢忙道：“这怎么成？你受了凉怎么办？”
景仁故作轻松，道：“我这强健的身体，且是这场雨能够淋湿的？你的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小宝宝，一定要珍重才是。”
听了这话，合欢小腹又是一阵绞痛，且这痛是往下坠着，如系了大石一般。她暗想不好，肚子里的孩子不知能否保住？可是在这当口，只有咬着牙生受便是。她紧紧的系住缰绳，似要把痛苦转移一般。但胸口翻江倒海，晕眩不已。
景仁触到她手，惊呼：“合欢，你手怎么这般凉？有何不适？要不要停下来？”
合欢苦笑道：“这个时辰停下来，不是要了我们的命吗？我没什么打紧，不过是有点冷而已。”
景仁更加把她拥得紧紧的，似要把所有的温暖都给她。可是不多时，雨便作倾盆，豆大的雨点化作银白的雨线，似箭簇一样茫茫的罩了下来，把他们围在了其中。眼睛不辨东西，那马脚力虽快，但因为驼了两人，景仁又因心痛合欢，不敢放马疾驰，所以渐渐的慢了下来。
这时，听得隐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合欢脸色苍白，不由转头去看，虽不见人影，但声音已是喧嚣。看上去隔不了多少时间，追兵就会赶上。合欢急声道：“景仁，快放我下来，你一个人走！这样驮着两个人，马根本跑不快，我们很快就会给抓回去的！”
景仁哑声道：“你疯了！说这话，要死一起死！横竖不过是落到他们手中千刀万剐。”
雨打着合欢，她只觉一片片的冰冷，仿佛严寒岁月里的雪花，要把她冻住一般，只有眼睛是热的，还有她和景仁的爱情。她明白，然而，过不去了，今天这关，无论如何过不去了。她看见那马踏过的杜鹃花，零落的残红，蜿蜒，仿佛一片片的鲜血。她嘶声道：“你是希望，景仁！别忘了婆婆对你的叮嘱，她老人家牺牲了所有来保全你！你在，景家就有希望！快去找大姐姐，丢开我，景仁！”
“我不会的。就算我不孝好了，我不能丢下我心爱的女人和孩子。合欢，对不起，等待你的是这场浩劫。如果我们不能拥有长长久久的岁月，那么今天的悬崖，就是我们的坟墓。”
合欢的泪水一串串的流下，她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水珠子是雨还是泪，或许是她眼里流出的血，生痛生痛，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心如刀割。此刻，她的心就被一刀刀的割着，就像凌迟一般。她柔声道：“景仁，我是不能做不孝之人的，今天我连累了你，我就愧对公公婆婆，也没脸做景家的媳妇。”她手腕飞快的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雪亮的刀尖指着咽喉：“如果你还坚持不放下我，那么你抱着的就是一具尸首！”
景仁脸色惨白，悲愤莫名，看着合欢坚持的眼光，哑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合欢？”
“景仁，咱们会有相见的日子。你一个人走，你就有希望。我留在这儿，也不是最坏的结果。至少，我还能和婆婆在一起，侍奉她老人家，是不是？景仁，放下我吧，这是我们能够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景仁流泪了：“你这是要割我的心啊！”
“我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合欢泪流满面，却仍旧是执拗的看着他。景仁沉默片刻，知她心意不可改，只能长吁一声，呼马停了下来，然后把合欢放了下来。
天地茫茫，春色不再，对于他们来说，是最最寒冷的季节。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追兵的身影都能看见。合欢狠狠心，把匕首的刀柄对着马屁股狠狠的一击，马吃痛不过，立刻绝尘而去。甚至来不及道别，合欢就看不见景仁的身影了。
就在刹那间，追兵已经来到。合欢唇边反而泛起一个坦然的微笑，她把景仁送走了，还有什么牵挂呢？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她虚弱的坐了下来，感到下身一阵热流，源源的涌出。她明白孩子保不住了，奇怪的是，她心中反而很是平静。好像一颗心没了，再也找不到了，她的身子也不属于自己了。她闭上眼睛，在重兵之下，默默祈祷，愿她的小天使飞到无忧无虑的地方，再也不要来人间了。
雨，哗哗的下着，好像天空被打开一角，所有的水都倾泻而下，那也是合欢十八年来的泪水，眼里的，心里的，点点滴滴，从五脏六肺中掏出。她仰头而望，安等老天给她的命运。不管是福，是祸，都是她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