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春归归不得
月明如水,好风正清。露华宫的紫藤深紫浅紫,开成一片瀑布,惹得那蜂儿蝶儿围着打转。又见那淡紫色中泛着浅浅银光,月色映照下,好像迸溅的水花。这一架紫藤正对着香樱的窗户,宜月笑道:“娘娘请看,这紫藤花好是活泼热闹,今儿个皇上要临幸娘娘,这可是好兆头啊!”
香樱含笑不语,今晚她的心情也甜蜜如醉,就如这紫藤的花儿,好像一只只盛满了琼浆玉液的酒杯,还未喝,想一想,浓情蜜意就涌上心头。这是她的新婚,虽然说,三天前,她的花轿进了华清门。那威威赫赫的画着金粉雕着龙头的门,让人颤颤的。她知道,进了这门,她尘埃已定,从此,她的一生都会和这个人紧紧的相连。她的欢喜,悲怒,荣辱,都在这人手中。他是皇帝,亦是她的夫君。就是寻常人家,女人的一生也和丈夫相连。爱,也好。不爱,也好。是惊涛骇浪还是死水一潭,从此,起起伏伏,由不得她做主。
她穿的是桃红嵌金丝纱裙,纱裙上绣的是大朵牡丹,松江顾家娘子的手艺,端的是世间精妙无双。那一朵朵牡丹花开重重栩栩如生,仿佛能让人闻见它的香气。再美妙的香气亦比不上她的体香。她用“玉凝香”沐浴过了,浑身散发幽香,又兼生来肤如凝脂体有淡香,那一番天然世间少有。
乌黑的鬓上插着一支翡翠蝴蝶步摇,那上面是一串红宝石珠子,正巧垂在她的眉心,就是那一点点的俏皮,衬得她妩媚无比,好像白雪中盛开的一朵玫瑰,艳丽绝伦。
月上柳梢了。今晚的月,带着一点点朦朦的蓝,带着一点点的神秘。云儿飘过,遮住了月,又给一阵清风吹去。果然,是朗朗月色,好晚上。宜月给香樱拿了件石榴红绣樱桃的披风,漠漠清寒,犹从袖间传来。香樱突然觉得一阵寒意,她也不知为何有这样的轻颤,好像从心里逼出来的,生生让人难过。真是无来由的情绪,今天是这样花好月圆的日子。她顿了一顿,摇了摇头,似要摇掉什么晦气似的。这**里怨气多,莫要沾着些什么。
凤辇已经在等着了。香樱扶着小太监的肩踏上了车。车身粼粼,一路向前,载着的是无上的恩宠,和宫中女子的梦想。高高的红墙,有玉兰迎着月光开,许是开盛了,美得竟有些妖艳,是一片水银样的莹白,被绿而肥大的叶子托着,射下一片艳异的光芒。凤辇春恩车车轮从茵茵绿地上滚过,从万花丛中穿过,留下了歌声一样的声音,也从深宫女子寂寞的心上划过。这声音在深夜里如此响亮,如此招摇,仿佛一位锦绣女子,唱着香艳的歌曲,歌声高亢,无论你喜与不喜,不得不听。
明瑜也听见了。她站在窗前,凝神的听着。花影重重,月色满地,这样好的夜晚,却不是她的。她的眼眶有些发热,有些发酸。不,不可以,她告诫自己,你是六宫之主,怎么有小家碧玉拈酸惹醋的劲?可是这一阵一阵的难受,却不由自主的袭上心头。她叹了口气,再幽幽的叹了口气。深宫的岁月里,往后有她无限寂寞无限哀叹的日子吧。
贴身宫女寒烟忙给明瑜系上一件宝蓝色鹦鹉绒披风,劝道:“公主睡着吧,这天色已晚。”明瑜眉心中打了个结,轻声道:“寒烟,你可听见凤辇春恩车的声音,今天,是去接和贵妃的吧。”寒烟柔声道:“甭管车里坐的谁?这宫里,还有谁能大过您?贵妃可以今儿个封这个,明儿个封那个,但是中宫娘娘只有您,那是谁都大不过去的。”
“她不一样,她是皇上喜欢的人。这宫里,谁有这样的恩宠。”明瑜紧紧抓住披风上的紫色穗子,手心里有凉凉的汗,指关节亦白了,她不愿说的是,到底谁是后谁是妃?自己,或者不过是一个陪衬,一件礼物。她听得隐约的风言风语,说皇上不愿意娶她,皇上只愿意要和贵妃。后来在太后的坚持下,才成全了她。成全她的皇后是因为和贵妃!她不愿意想,她不是步步为营心机狠辣的女子,她性格柔软,最不愿意与人争个高下。随她们去说吧,宫里的女人,如没有那些无聊的八卦,那些碎嘴子,那些嘴上伤人的利刃,怎么度过她们漫长孤独的岁月?
皇帝对她怎样,她自己心里明白。至少是敬的。这一份尊重,已让她感激。时间长了,也能生出一两分爱吧。时间真是好的,虽然让无数如花的青春都悄然的湮没,但也有几分真心,烘染了出来。慢慢的慢慢的,那旧时的月色,会让一些曾经辉煌的东西,悄悄地淡下去。会让其余的一些,宁静下来。就如玉一样,久了,便有了光。她甘愿等,甘愿。
慕容权已经等得太久了。
这是第三天,他感觉已是三年。那一次的回眸,千回万回,定格在他的脑海。那一双清冷冷的眸子,无论何时何处,总会在他梦中。或是无言,或是微笑,或是轻嗔薄怒。她的容颜,他只见过一次,却再也不会忘,原来是铭刻在心了。
这几年,他总是在想。如他能够和她在一起,他一定把她当作掌中的宝,这一世,必是竭尽所有来爱她,让她日日流连在春风里,笑逐颜开。缘分真是奇妙,虽说她救了他,但只是一面。这一面,就让他朝思暮想。从小大家就说他性子古怪,这也是他古怪的地方吧。要是爱,必是剖肝沥胆的,连一点退路都不留。
皇位是得到了,接下来的日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天地同春。
李春看着皇帝坐立不安的兴奋样子,不由得乐了:“皇上,吉时快要到了,娘娘马上来了,皇上喝杯茶,定定心。”
雪白的盖碗里是清香的碧螺春,那一棵一棵的嫩芽儿,映得水是碧青的。他心神不定,喝了一口,又放下。却是袍袖一拂,打碎了盖碗。雪白的几片瓷,零零碎碎了一地。李春唬得马上上来收拾,嘴里叫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慕容权倒是笑了:“李春,你怎么像个老婆子一样碎嘴?”李春忙道:“回皇上,奴才啰嗦了。”他心里却在嘀咕:“今天是皇上第一次临幸和贵妃,怎么就给打了杯子?还打得这样粉碎?”
凤辇春恩车终于来了。和贵妃扶着小太监的肩婷婷走了进来,她低着头,只看见桃红色的衫子和那只一走便颤颤的红宝石步瑶,红珠子摇曳着,甚是俏皮,她的身上有一股似兰非麝的香气。他的呼吸渐渐紧迫,他迎了上去,那个粉红色的身影盈盈拜倒,娇声唤道:“皇上。”
“免礼。”他伸出手,急促而激动地说:“贵妃请起。”又追了一句:“还记得我吗?那年春天,你救了我。”
和贵妃缓缓抬起头,恍惚的摇了摇头。
慕容权也是大吃一惊。这不是她!虽然眉目之间和她很是相像,但不是她!眼前这位贵妃娇媚动人,她却是秀丽淡然如芙蕖出绿波,气度高华温婉雅致。这绝不是她!他忙急声相问:“你是林尚书家的小姐?”
香樱惊慌的看着他。这是皇帝,也是她的夫婿。浓黑的眉,乌黑的瞳仁,五官俊美,如大理石雕出一般的俊秀。那么年轻而倜傥的皇帝,眼里似射出爱神之箭,已把她的心紧紧缠绕,半分也动弹不得。但是他在问,她几乎听不见他在问什么。她的心犹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只能呆呆的点着头。在爱面前,所有的人都无招架之力,会失去骄傲,聪慧,变得如傻子一般。
慕容权的心被重重一击。就在刚才,他站在欢乐的最高处,仿佛自己是这世界的主人,现在,这颗心一下子卷到谷底,失落怅惘,难以诉说。他不甘,又加上一句:“林家只有你一个小姐?”
香樱本能的又点头。林家是只有她一个小姐,对吗?姐姐已做景家妇。
慕容权颓然的坐下,好像一盆冰雪水浇了下来,从头到脚都是凉的。却原来这样欢喜热闹,却原来这样兴奋莫名,却原来这样庄重对待,却不是她,不是她!他甚至看不清面前的佳人,就沮丧的挥挥手:“回吧。”
李春吃了一惊,回?哪有这样的事?凤辇春恩车送来的贵妃送回去?这是没有的规矩。他忙疾步上前,轻声道:“皇上,天色已晚,就让娘娘留下侍寝吧。”
慕容权挣红了脸,蓦然喝道:“朕的话都听不懂吗?”
李春见皇帝发了脾气,忙弯腰道:“诺。”便躬身对着香樱说:“娘娘,请回露华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