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渴,她从未有过如此灼心的焦渴。不,有过,那是她在公主府被人下毒,行走在死亡的边缘,也是如此的看到了熊熊烈火。那烈火焚烧着她的心,她仿佛看到另一个世界的身影,那里却是清凉台。清凉台上莲花开,她欲鞠一捧月,却终是水中月镜中花,她又回到了人间。
那个世界,原来不是轻易的去得。她的尘缘未了,却是要多少劫,方才能够圆满?多少泪水,方才能够洗净?身体,虽依旧轻灵,但心上,却给千层万层劫,抹上了厚厚的血痂。可怕的是,那痂不曾厚成茧,碰一碰,依旧鲜血淋漓。
酒,真是好东西。难为老杜康,酿出如此忘忧物。虽然口渴难熬,头痛欲裂,但,能忘一时忧,便是好事。人生,不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吉光片羽,不就是一个有一个的浮光掠影串成?如果酒,能够给我片刻的安慰,那我愿意,沉溺于此,至老,至死。让我忘了我的身份,是景家妇,还是慕容权的女人?我不愿在行走在这模糊的钢丝上,一边是景仁,一边是慕容权,还有我的家人,在悬崖那侧时时关心着是否走好,家族的危亡系与我之一身。
我愿通告天下!我林合欢,只是纤纤女子,我不能,也无力,负有这么多艰巨的责任!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是皇贵妃?是琼玉娘子?还是一个水性杨花的贱妇?一个不慎,就要摔下万丈悬崖,那就摔吧,总是要粉身碎骨的。灵魂脱离了躯体,反而升得轻盈无碍。我能去我想要去的任何地方。那匹白马,曾经驮着景仁奔向远方,他是否到了楚琼国?为何毫无音信?如我的灵魂能够相随,那我必能打探到景仁的消息。景仁,也许你不相信,我进宫这么多天,慕容权,始终没碰过我的身子。他无论怎样的邪恶,凶狠,待我,始终是好的,始终是尊重的。
合欢不愿睁开眼,睁开眼,她就要面对这残酷的世界。任这个琼玉宫是如何的高雅,风景如何的秀美,如何的位于宫殿之偏角不与世俗相连,但世俗何曾放过她?再华美的地方,也躲不过风刀雨剑,苦苦相逼。
合上眼,她能够想象天堂。睁开眼,就是阿修罗的道场。
“娘子,娘子可醒了?”清莲惊喜的说:“娘子可要坐起来?喝杯水吧?”
绿棠忙拿来软枕,垫在她的腰后。清莲打起了鲛绡帐,室中有淡淡的光明,天已黄昏,依旧有亮色牛乳般流动,给人一种略带惆怅的温柔。
凝烟端来热水,清莲伺候她喝了,又道:“娘子要不要来碗热粥?娘子喝醉了,吐了好些东西。”她的眼睛里泛起迷迷的雾光,好像湖上的一层淡淡雾气:“我们都知道娘子不快乐。可是娘子要让自己快乐起来,这日子,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娘子深得皇上宠爱,比起那些终年守在冷宫中盼见圣颜的宫女来说,已经很幸运了。就在娘子昏睡间,皇上已经来看过好几次。娘子,皇上的那份真情,真是难能可贵啊。”
“可是,我不需要。”她轻轻的说:“不需要的感情,对你来说,就是累赘,就是伤害。”
清莲叹了一声:“有人终朝盼得宠,娘子却把得宠看得那样淡。对了,晋亲王一直在外间守着,娘子醒了,我们去回他一声。”
“晋亲王?”合欢略略吃惊地问:“他竟然守到现在?我得亲自去谢。”说着,便找着绣鞋要下床。
刚一站起,就一阵头晕目眩。清莲忙拦住:“娘子,快躺着吧,我去给王爷回一声就行了,王爷知道娘子身体虚弱,不会介意的。”
“不行。”合欢坚持着:“你不知道,我欠了他多少情。他救过我的命,我连一声谢都没道过。”
听她这么说,清莲也不便阻拦了。便把合欢扶到梳妆台前,重新抹了点脂粉,又梳了发,长发用一只白玉的蝴蝶绾着,垂在腰间,肌肤如玉淡淡生晕,那清华姿态仿佛蕴藏着宝光的明珠,既娴雅动人,又清丽难描。
清莲情不自禁的赞美:“娘子真美啊!”
凝烟天真伶俐,脱口而出:“这宫中是找不到比娘子更美的女子了,如我是男人,必也给娘子迷得七荤八素。”
听了凝烟直率的话语,合欢不禁“扑哧”一笑,这一笑便如鲜花盛开,不尽的妩媚。几个宫女都笑道:“娘子一笑,就如春天来了。”
清莲又道:“还别说,王爷还真是娘子的贵人。娘子进宫以后,几乎没笑过,今天要去见王爷,娘子就笑了。真是吉兆啊。”
合欢温温柔柔的说:“清莲,还真会说话。”
凝烟欢喜道:“那就让王爷多来来,娘子也可多笑笑。”
合欢笑道:“王爷身份尊贵,怎能为我这区区女子劳动金驾,凝烟可真是小孩子的话。”
话虽这么说,可是她此刻的心情,却如一朵夕颜冉冉的开了,带着一点点的娇羞,一点点的欢喜,一点点的醉意,还有一点点的激动。就是这很多的一点点,酿成了她现在美好的心情。他对于她,是一片未曾见过的风景,曾经有那么大的恩德,于他,不过是淡然的一笑,仿佛就是雨天中曾递给她一把伞,炎夏里曾送给她一朵莲。他这样的男子,世间于他,是潇潇洒洒的一蓑风雨,走过去,再回头,却原来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却发现,感恩戴德的话,竟然说不出口。
也许是她羞涩的本性使然,但在这个美玉一样温润,又带着三分魏晋人士的疏狂的男子面前,属于世俗的话,只能湮没在心里。
他静静看着她,轻轻说:“酒醒了?”
那眼神,三分关爱,三分蔼然,还有三分,仿佛久别的故人重逢,于梁下的紫燕呢喃间,相问:“别来可好?”
世上一切,都是因缘而聚,因缘而散。为何初次的见面,竟然毫不生涩?就好像已经相识了三生三世,前世,你是谁?我又是谁?是一叶扁舟上,青山绿水间的衣带飘飘?还是紫陌红尘中,人世繁华中的相视一笑?
“多谢王爷记挂。”合欢弯弯腰,道了个万福。
他看见她眼中的忧愁,浓如高山的云雾,竟是化不开的。心里一阵轻颤,韶华年龄的女子,应是最灿烂的花,怎会有这样如深秋一般的阴霾?他回过头,望见墙角的古琴,便信步走过去,拨弄几下,赞道:“这琴的成色很好。”
“这琴,放在这儿,也寂寞了。”她微微的叹道,他看一眼她,那寂寥的神色,如空谷中的幽兰。
“孤,倒是甚爱。”
“那请王爷弹上一曲,也让小女子饱饱耳福。这琴遇上知音,也不枉这么多天的冷落。”
他便端坐在琴桌前,合欢坐在一侧,清莲在香炉里点了木兰香。清清的香气中,千朵万朵花开了,春天就像绿色的帘幕一样逶迤开来,转成百花的屏障,鸟儿的天堂。天公扯了一片云锦,转而就是万道霞光。花儿欢笑,鸟儿雀跃,春光明媚的直射人的心房,打开一扇又一扇幽闭的门,闻得见外面的香气幽幽。
这颗心,在这一刻,得到了他用琴声传出的抚慰。
原来世间很多事,是不用说的。
所谓知音,就是这样。
她明白了,那天在梅林中和她琴笛相和的,就是他。
一曲已了,他缓缓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她起身相送,慕容羽摇手制止,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她,沉吟片刻,道:“世上一切事,本就是不如意之八九,一切随遇而安,方是上策。”
她的眉间,那深深不去的忧郁,终于给他的琴声,给他的话语,吹落了三分。他似看见那眉宇间的一丝光明,转过头,潇潇洒洒的走出去,夜色已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