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忽然忆起那个玉环。她放在陪嫁的箱子了,在那些锦被下面,放得好好的,谁都不会想到鸳鸯戏水的锦被下面藏着另一个男人的玉环。另一个男人的,她闭上了眼,不去看那帕子制造出来的到处都是春意无限的红色世界。她觉得自己盖着喜帕想起那个男人有些罪恶,好似不是那个清洁的纯良的合欢了。在这大喜的日子,她已经要做景仁的新娘了,心头竟会浮起另一个男人的脸。她现在闭上眼睛了,眼前黑了,那个男人的脸越加清晰了。剑眉星目,颇为英俊,还有倔强而冷傲的神色,是个骄傲的男人。还是个钦犯。她做了一件大事,合欢不禁有些恶作剧般的开心,在她和暖生香的十九年里,她竟然做了一件大事,她竟然帮助了一个逃犯。这是她的秘密,就如同那枚冰凉的玉环,藏在最深处,最深处。
吉时终于到了,合欢由绿棠和喜娘扶了踏进轿中。景府林府都是京城的大家族,看迎亲的人漫漫的挤了个水泄不通,即使在这满天的雨丝中,依旧没能阻挡市民们的热情,大家争着往前挤,看着那华丽的花轿和花轿后面上百个陪嫁的箱笼,议论着两府的富贵和公子小姐如何的郎才女貌。凤池国的历史上除了娶皇后娘娘,这大概也是最热闹的盛事之一。谁都忘了自己有何伤心难过的事,在这喜庆的锣鼓和唢呐声中,每个人的笑意都从心头迸发,欢乐到极点。这是凤池国的大好岁月,也是合欢生命中最辉煌最欢乐的一天。
这雨一直没有停过,到了景府,轿子抬到前厅,离喜堂还隔着一个天井。大家奈何这雨还是下个不停,本来是好风景,但也多少抹了这喜事的兴。且新娘这娇贵之躯怎么能在雨里头行走?正在议论间,二姨娘笑道:“这有何难?”便吩咐丫鬟取了伞,将新娘接过来。
合欢在轿中听得“取伞”二字,这心就如晴空万里飘过一丝乌云,有些许的不快。这大喜的日子要撑着伞进婆家的门,好比是锦绣铺陈中一个看不见的小窟窿,到底让人觉得不舒服。她还在思量着,已有人说了:“这好日子里让新娘子撑着伞进来,彩头不好听吧?”
姨娘一笑:“那你说还有别的法子不成?难不成让新娘子淋雨?成何体统?我告诉你们,我们娘家啊,新娘子进门还特意要撑一把红伞,为的是什么?让那些今后想祸害新郎新娘的妖魔鬼怪全部逃掉,这红伞啊,就有驱邪除魔的功效。我看啊,这不生生是一个现成的好兆头不成?”
听得主家姨娘都这么说了,众人只能附和:“对对,还是姨娘机灵聪明,能办事,又会说话。”
景府的姨娘是一三十多岁的美艳妇人,细细柳眉下一双流光溢彩的丹凤眼,琼瑶鼻下樱桃小口殷红艳丽,今天她梳了一个高高的丹凤髻,发髻上的金累丝九凤钗内含着九颗鲜红欲滴明亮闪烁的红宝石,在宜喜宜嗔的春风面中散发着潋滟的光彩,愈发显得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光彩夺目,美艳不可方物。而绣满玫瑰的紫红盛装,更衬托出她这位盛年美人的瑰姿艳逸。今天她也是景府唱主角的,千伶百俐的人物,又是景大人钟爱的妻妾,她一开口,大家只有笑着附和的份。
合欢搭着绿棠的手出了轿。秋天的雨扑面而来,带着几分凉意,让刚才还在温暖如春中的她微微颤抖了一下。红伞立刻高举在头顶,但是凉意还是从四面八方扑来,她端着心,低下头,踏上红地毯。那是万年青和牡丹的图案,取的是富贵万年之意。任如何华丽厚实,毕竟下雨了,还是湿漉漉的,她不知为什么,一脚一脚的觉得心慌。她明白所有的眼睛都在看她,愈加怯了。任她是如何从容淡定的千金小姐,今天毕竟是新嫁娘。她只感到那条红地毯好长好长,是长不见底的甬道。
“合欢。”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随后,她的手上便被递过一条红绣带。她明白,唤她的是景仁。绣带的那头,是他。
合欢立刻神清气爽。她晓得,她现在不能抬头,一个新娘应该保持她的娇羞和矜持,她的面前,依旧只能有这块摇摇曳曳的红帕。她的眼前,依旧只能有这条红地毯。但她的心明亮起来,明亮到可以容纳所有的快乐,她能闻见秋天的香盈盈袅袅的传来,桂子的,松子的,所有的花花草草,这让她无比欣悦。因为景仁,她不再害怕,不再慌张,不再孤单,她感到一切变得踏实而可靠,连人们射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是那么的善良。她欢喜得要歌唱,她愿意和他们分享她的一切快乐!连几滴偶尔落在她身上的秋雨,也使她觉得那么调皮而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