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谢玖听到太监的通传声,带着殿内伺候的一干宫女太监们迤迤而出,轻身曼步地迎向殿外,荀凉低着头轻快跟上,谢玖的步子有些急促,似是迫不及待。
太子带着一行人还未从宫门走入,谢玖已经领着一干人等俯身跪拜迎候,片刻后,少年的朗声自宫门外闯入,一行人忙乱的脚步声紧跟其后。
“母亲,母亲!快来看看我新得的黑头将军!”司马遹从宫门外咋咋呼呼地快步走来,见到跪在地上的谢淑媛,眉头不自觉皱起,似有些不耐地走上前将谢淑媛扶起,声音微恼地说道,“不是说了母亲见到儿子不用跪么?”
司马遹向后面跪着的一干人随意看了一眼,十分不耐烦地吩咐,“都起来吧。”
荀凉随着众人一起起身,抬头便看到了传说中的司马遹。
还是少年模样的司马遹,着一身华丽的玄黑色大袖衫,头顶漆纱笼冠,身量不是很高,说是十六岁,但样貌看起来要比他的实际年纪要成熟几分。
他的脸长得很像谢玖,长眉凤目,脸更狭癯几分,多了些少年的英气,带着骄佞之气的薄唇抿起,为他增添了几分不可一世的神气。
司马遹拉着谢玖的手直往内殿而去,脸上的神情有着不肖二世祖标致性的骄纵与倨傲,眼中的浅薄兴奋让他看起来十分任性。
他手中捧着一只黑色的纬编促织笼,里面一只黑翼促织铮铮地叫着,与他少年清脆中带着嘶哑的声音相和,有一种特别和谐的荒诞效果。
“母亲,我们去殿内说话,我让你看我的黑头将军,它可是打败了我之前找到的所有斗帅,连张信那个阉竖都说黑头将军是百年难得一见促织王,以后可为我平定天下开疆扩土,保我晋朝千秋万代!”司马遹拉着谢玖进殿,往殿首一坐,谢玖安静地坐在他的下首,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待两人在殿中一坐定,随身侍候的宫人们全垂首悄然地从大殿中鱼贯退出,荀凉跟着他们身后一同走出大殿,虽然对两人接下来的对话十分感兴趣,却也没胆大包天到偷听太子与宫妃的对话。
母子二人在殿中并没有呆多久,一刻钟之后,司马遹便从大殿中退出来,谢玖一直送他到殿门口,似十分依依不舍。
三日后的宫宴是在晋惠帝的洛阳宫西面的明堂举办的,据观心殿中的小宫女说,这样的宫宴平日里每个月里都会有那么几次,但是由于皇后娘娘不是很喜欢,所以原本的一月几次慢慢变成了一月一次,同时因为缩减的次数,宫宴也就变得异常的奢华重大。
所有的妃嫔都会应邀出席,而这一月一次的宫宴,也变成了谢玖每月离开观心殿的唯一一次机会。
明堂里观心殿并不是很近,距东宫更远,谢玖一行人从未时出发,一路人辇慢行了一两个时辰,才在酉时到达明堂。刚到明堂外,便见巨大的宴厅当中,众位被邀请的官员已经大半入座。
谢玖今天衣饰穿着稍稍比往常绮艳华丽一些,但颜色依旧清素,配上她淡漠寡然的神情,周身仍是缠绕着一股浓浓得化不开的落寞。
谢玖低眉垂首步下小辇,由殿堂旁侧的通道直接往回廊较高一层右边的偏厅而去,荀凉走在秋情的后面,目不斜视。
明堂建在在高台之上,分高低两层。下层是回廊,回廊之中是祭祀宴庆用的大室,廊外有用河卵石铺砌的“散水”。
偏厅中已经有两位平日不曾见过的妃嫔打扮的美貌女子,也是低眉顺目地端坐着,见谢玖施施然走来,都起身向她行礼,谢玖淡然回礼,在偏厅正中的软榻上坐下,目不转睛地静静望着中间的大室,虽然现下为晚宴助兴的歌舞未起,但仍不妨碍谢玖专注的视线。
片刻之后,官员都已入席,司马遹从大室的正前方大步而来,倨傲骄慢的神情依旧是不可一世的模样,手中端着着他那颇具个人品牌标志特色的促织罐,阴戾的狭长凤眸向宴厅周围一扫,原本喁喁交谈中的官员们都起身向他叩拜。
司马遹向众官员微微躬身回礼,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于宴厅正上方的左下首的软榻上落座。
荀凉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明堂内的景况,回廊中较低的一层坐着大群峨冠博带的官员,太子司马遹坐在大室之中,此时正在抬眼往偏厅这边望,看向谢玖的眼眸中,慕濡与疼惜之情一闪而过,随后又将视线幽幽地向别处投去。
相对的偏厅里,坐着两个年轻的华服少女,皆是盛装打扮,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头顶的发髻还是未出嫁女子的样式,另一个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还是个娇俏的幼女,两人不似这边偏厅里妃嫔的谨慎低眉,神情愉悦地交耳相谈,时不时还轻笑出声。
又过了片刻,一声冗长沉厚的钟声在宴厅外响起,整个宴厅一瞬间陡然肃静,传旨太监尖利高昂到近乎刺耳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整个明堂似乎在这一刻都静谧了下来,“皇帝陛下、皇后殿下驾到。”
众人皆跪拜,高呼万岁。庄严的大室之内,谁都没人注意到,躬身叩拜的司马遹,那狭长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厌恶与鄙夷。空旷的大室之上,一个轻缓与一个略微凌乱的脚步声慢慢走来,慢慢向着明堂的最上首的位置而去,稳而定的脚步叩击着地板,发出几近空明的声音,回旋在大室上空。片刻之后,一个威仪的声音在大厅最上首的位置传来,“都起身吧。”
发令的正是皇后贾南风。众人起身落座,荀凉有些好奇地抬头打量携手坐在御座上的两人。
御座上玄黑色凤袍加身的其貌不扬的中年妇人,一只手轻轻的托起身旁皇帝的手,面上扬起倨傲端方的笑容。两人齐身并坐在宴厅最上首的玄色绣龙缭凤的华丽御座上,以示夫妻同治天下。
贾南风的长相与历史上记载的“面目黑青,鼻孔朝天,嘴唇保地”还是有些出入,但模样却也不敢恭维,年近四十的干瘦女人,短鼻细眼,脸颊瘦长。她身着斜襟短襦,下着重纱多折裥裙,纱襦层层叠叠,裙长曳地,下摆宽松盈风,缓鬓倾髻之上华丽金饰盈累,面上的妆粉敷得很均匀,十分威仪尖刻的脸上,一双精利的眼眸有些逼人。
晋惠帝司马衷相貌周正,只是身形虚浮肥胖,一双眼睛因长期的奢侈荒淫生活而浑浊无光,面上看着倒也和善,满是笑容地向下首诸人扫视一圈,似是对眼前的景象颇为满意。
皇帝与皇后都已入座,编钟的清越鸣声一响,宫宴正式开始,一队鹅黄轻罗的美貌宫娥袅娜而入,似一尾尾身形飘逸的美人鱼,曼妙轻舞在宴厅之中的舞池上。不盈一握的腰肢,柔弱无骨的身体,年轻妩媚的姿容,恍若飞天的仙灵一般徜徉流转在大殿上,座中的官员大多露出痴迷神色,眼前的美酒佳肴正成了狎赏美人的佐料。
荀凉将视线投下大室之上的歌舞,正看得起兴,眼睛往左右一扫,却瞧见对面座中的司马遹正仰首往这边望,本来他的视线落在谢玖身上,似乎是察觉到荀凉肆无忌惮的视线,直觉地将视线一转,正好与荀凉对上。
荀凉一惊,赶紧做贼心虚地将视线挪开,垂首看向身前的地板,不再四处打量。心中却好奇不已,司马遹刚刚那一瞬间的视线,太过清明澄净了,一个只会斗蛐蛐任性胡为的二世祖,怎会有这样一双清睿与明朗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荀凉再用眼角余光向下打量,却见司马遹已经没有再看过来,只是专注地看着大室中翩翩起舞的美人,脸上带着狎玩与放浪的笑容。
宴厅之中歌舞正酣,一个宫人从殿外向一旁的候旨太监不知传了什么话,只见那太监脸色一变,赶紧从后面的小道上绕了上来,找到御前近侍的太监,向他附耳轻言。
御前随侍太监小心翼翼地跪在贾后身侧,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竟让贾后那种有些冷刻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亮色,将她干瘪的脸颊都映照的有些红润了。贾后轻轻阖首,那近侍太监得旨,赶紧朝下面的传旨太监使了个眼色。
殿门外传旨太监的声音突然响起,“陛下有旨,宣重雪公子周小史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