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漱玉集》中比重最大的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史。”李易安到底有多爱梅花，从这句话里不难寻到痕迹。她用诗词记录下她看到的梅花，后人寻着这蛛丝马迹去窥视她的生命。
梅之于李清照，或许并不像香草之于屈原、菊花之于陶潜那样典型。很多人被她笔下各种形状，各种颜色，各种声音的“愁”捆绑了记忆，便或多或少地忽略了她词里其他的经典意象。和屈原把情怀寄香草，陶潜将操守托秋菊一样，李清照赏梅、写梅、赞梅的同时，都在用心情浇灌梅树，所以那一树在枝头闹雪迎春的梅花，尽与词人同悲共喜。
这首《渔家傲》写于早期。“雪里已知春信至”，这必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乐观向往的人才能体会到的别致喜悦——“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英国诗人雪莱在《西风颂》里的热情呼唤自与易安此时的心情异曲同工。那些能在冬天享受到春日心情的人，真是让人忍不住心生嫉妒。
此时，她在冬天里一眼望去，便能看到藏在枯枝里的春色无边，“寒梅点缀”、“香脸半开”的春色格外妖娆；江梅立在庭院里，宛若出浴玉人，袅袅婷婷。“此花不与群花比”，既赞了梅花，又述了胸怀。梅花独领风骚，但上天不可能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全部给它——“造化可能偏有意”，给了梅花高洁傲岸的品性，让赏梅人能在玲珑剔透的月色里观暗香浮动，也给了它最冷峻最残酷的考验。
崇宁党祸是她最早面临的考验之一。此前已多有交代，此处不再赘述。写于这段时期的《玉楼春》表现了她当时的状态。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刚到花期，“探著南枝开遍未”，梅花未尽开放，宛若凝脂的花瓣像是裹着暖玉，花形美好。含苞待放的梅花里不知蕴藉着怎样的芬芳，也不知藏着多少难言的心事。按照常理，词人接下来应写梅花怒放的景致，但她却一下子从含苞写到了将败，这种突兀的转折让人莫名，又让人好奇。梅花含苞，蕴藏着绽放的希望，这等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情调，却没能调动起词人的兴致。她斜倚春窗，意兴阑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的担心并不多余，“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天气阴晴不定就如世事无常，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来一阵疾风骤雨，打落未开的花苞呢。
李清照对南枝梅花的担心，又何尝不是对自己命运的焦虑。一旦风波又起，梅花落了还有来年花期，人若遭劫就不知是否能够转危为安了。
党祸带来的忧虑虽重，到底没有伤筋动骨。此时的她虽然憔悴、惆怅，到底还能作出“要来小酌便来休”豁达，即使是无可奈何的豁达，也总好过“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的心灰意懒。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长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写这首《临江仙》时，李清照人在建康，由此推测时间大概为建炎三年（1129年）春，李清照46岁。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知天命的年纪将至，多少都会有些感慨，叹老去的年华，叹不再的青春，这再正常不过，但是李清照的心情显然比这还要沉重得多。
“柳梢梅萼渐分明”，这是“春归”的讯号，但春天来了又能怎样？就算树绿花开春来俏，她也只顾回头，眼底是白茫茫一片大雪！
词中的“踏雪”二字藏着一段故事，《清波杂志》有记载：“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苦之也……”夫妻二人一起赏雪寻诗，赵明诚的“苦之”未尝不是一种相濡以沫的幸福。但是李清照现在不单没了踏雪的兴致，还直叹“谁怜憔悴更凋零”，为什么会这样？
正月十五有元宵灯节，在节日到来之前赏灯，谓之“试灯”。元宵节也是团圆日，四十多岁的年纪，若能儿女成双，子孙绕膝，定是一桩热闹温馨、共享天伦的美事。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李清照与赵明诚成婚二十八年，始终无出。虽然史料中没有多少关于这件琐碎八卦的记载，但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笼罩下，赵李二人的心情也不难想象。不知“老去无成”的憾事里，膝下无嗣是否也是其中一桩？
除却小家的烦恼，国家的命运也时刻萦绕在女词人的心头。靖康祸后，宋高宗赵构即位，几番折腾最后苟安于江南。为避祸事，李清照一路寻着高宗的逃亡队伍，迁徙流离，历尽波折。虽然尝尽了苦头，却始终看不到重振河山、强国雪耻的希望。后人言：“清照《临江仙》词中的‘人老建康城’，不单是她个人的悲叹，而且道出了成千上万想恢复中原的人之心情。”所以，这首词不单是“闺情”，更是“史诗”。
家愁国恨汇聚在一起，且看不到任何转机，难怪词人会觉得没意思，没心情。
同是写梅，或喜或忧，或朝气蓬勃或苍凉惆怅，从青春正韶华到容颜渐憔悴，从“此花不与群花比”的意气风流到“闷损阑干愁不倚”的兴致缺缺，再到“如今老去无成”的黯然落寞，从“倜傥，有丈夫气”到“心灰意懒”，便是这个女人一生最璀璨年华的缩影了。
岁月最是冷漠无情，它不因人事兴衰而迟到早退；光阴又自有温度，它让开心的人见到融雪后的春芽，只给伤心人一片龟裂的荒原。这几首词放在一起来读，几十载时光仅能化作一树寒梅的几次花开花谢。一个女子一生的喜怒悲欢，都不过是春意料峭时，梅花映雪的一个悠长镜头。
就在李清照写成《临江仙》的同年，49岁的赵明诚卒于建康，留给妻子15车文物古籍和尚未完成的《金石录》残稿。赵明诚的病来得很急，从患病到辞世不过短短一两月。李清照笔蘸血泪，写下《祭赵湖州文》，现留世的残文中有一对句：“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丈夫暴亡带给她的伤痛，透过这直陈悲恸的只言片语，外人恐怕也只能体会到其中一二。自南渡开始，李清照的词风已从之前的委婉清丽、情真意切变得略有悲恻、低沉苍凉，待赵明诚去世之后，她作品里的悲凉凄怆就更加鲜明了。
伴着一树梅香，雪似乎又要下得更紧，李清照生命里最寒冷的冬天终于还是来了。
参考：
《宋词鉴赏辞典》P900上海辞书出版社
《李清照集笺注》P8 P105 上海古籍出版社
《人生不过一场绚烂花事》P151 哈尔滨出版社
《李清照词新释辑评》P32 P139 中国书店
《康震说李清照》P86 中华书局
http：//www.ht88.com/downinfo/152368.html
http：//www.hongxiu.com/x/260136/3024331.html
http：//www.qikan.com.cn/ArticlePart.aspx？titleid=wxjy2009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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