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6561100000037

第37章

实际上,承多离家第二天,家远就找到了,他哪也没去,而是藏在四大娘赵彩云家。没让他在承多在家时露面,是赵彩云自作主张。那个晚上,家远小狗一样钻在她家猪圈里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实际上在她心里,早就把他当成自己儿子了,搬家之后,她最痛苦的事就是看不见家远,偶尔在大街上看到,她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拽到家里,他已经在她家吃过好多次饭,住过好多个晚上了。看到承多打他,她的心已经疼得不行,她知道把一个半大小子留在身边要付出多少辛苦,可她绝不愿意家远再次挨打。她的想法很简单,她要收养家远,等他长大再送给承多。

虽然没能及时把家远领出来,使秉德女人病倒,使家里多少天里一片慌乱,可是申家没有任何人埋怨赵彩云,包括承国媳妇,在她早就盼望承多回来领走家远,却又发现爷俩儿毫无感情的时候,她愁烦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不想让他领走又受不了继续操心挨累的矛盾,一直折磨着她,赵彩云为她解决了麻烦,她欢喜得恨不能上前抱她一下。

这也许是赵彩云嫁到申家以来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了,可是这并不能使秉德女人虚弱的身体有所好转,有一天她从睡梦中醒过来,看到承国苦抽着脸坐在那里,以为家远又跑丢了,喊着家远的名字往炕沿上爬,不小心摔到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在秉德女人瘫在炕上的时光里,承国那张苦抽抽脸是她一直都想摆脱的恶魔。因为腿不好使,只能在屋子里拉屎撒尿,他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对自己的厌恶。她和承国在一块生活了一辈子,早先是他跟着她,后来是她跟着他,他们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可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从没厌恶过她。为了不看承国的脸,秉德女人动用了她老来之后所有智慧。要是还能爬起来在枕头上车着,就一定去看柜上的座钟,眼睛跟着钟摆来回晃动;要是车累了躺到炕上,就一定仰脸去看棚顶在日影中忙碌着织网的蜘蛛,因为只有钟表和蜘蛛不停地来去,才能使她的孤寂里有一丝活泛的气象。

钟摆和蜘蛛一天天忙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秉德女人的身体还是得到了恢复。一天早上,承国媳妇送来尿盆,她往旁边一推,穿鞋就下了地,承国媳妇上前搀扶,她坚决不让:“俺好了,你看看俺这不是硬实了。”从此,她不但摆脱了在屋子里大小便的噩梦,还摆脱了承国那张恶魔一样苦抽抽的脸。承国坐在屋子里,她就一定下地到房后坐着,承国耐不住,到房后小树林里搓草绳,她就宁愿院子有鸡屎鸭屎,也要躲到院子里去。到了冬天,前院后院都去不得,她就套上两件厚棉袄,拄着拐杖走出院子,绕过生产队前边的小道转到屯街,往承中家和承信家走去。

这个冬天,秉德女人在周庄的屯街上往返,成了人们眼中最难忘的风景。她和两年前判若两人,她佝偻的腰像遭了风的稻穗,她藏在一顶黑绒帽下深不见底的眼睛发呆发直。她的衣裳再也不像从前那么干净了,衣襟上或裤腿上,不是沾着饭粒就是汤疙瘩。人总是要老的,她已经快九十了,可她的儿子回来一趟就这么快老了、堆萎了,村里人不免有些可怜。可她似乎并不需要谁可怜,她只需要挪动着苍老的脚步。

和两年前一样,她走到两个儿子家并不拐进去,只在他们院子门口停一会儿,向里边望望,就回转身。要是被媳妇发现,出来喊她留下吃饭,她赶紧挪动脚步往回走。她挪动脚步,并不满足于在老井台边晒水洗菜的人群里站一会儿,而是每家门口都要看一看,住了好几户人家的周家大院,她亲自主持盖的、如今已被承欢和儿女们住着的老房子,儿子结婚、又从前街搬回老房子边上的罗锅嫂子,还有一直住着二叔二婶老房子的秉义……秉义摘帽之前就得了中风,瘫在炕上,秉义家的战兢兢推了推门,有好几次都想迎出来,可寻思一会儿又缩了回去;罗锅嫂子为救自己男人,在“****”时检举过秉德女人,躲在门里下了好几回决心要出来扶扶她,可终是没有出来。然而她根本不管谁出来谁回去,站够了,又挪动脚步往回走。谁都以为,她看够了,站够了,就会往家里走,可是她却返回井台,在冻着冰碴的井台上坐下来,莫名其妙地朝井里久久地看着,洗菜的媳妇们开她玩笑:“老奶奶可别跳井呵,你跳井俺就吃不了井水了。”她咧了咧嘴,呵呵笑两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还是井水好哇,井水哪也不流,可井水养人呵。”她来井台边坐下,谁都以为不过是凑在热闹的人群里歇歇脚,可第二天和第三天,来到屯街,在大街上转一会儿,她还是拐到井台边坐下来,还是说着同样的话,让人们觉得她确实老糊涂了。

不老老实实坐在家里,承国和承国媳妇很是生气,尤其听说她老往冻冰的井台边凑。腊月的一天,外面北风呼啸,秉德女人磨蹭到炕沿正往脚上穿鞋,坐在一旁的承国听见动静,手掌啪啪拍着炕沿,凶着脸跟母亲道:“妈你能不能不上井台,你弄不好摔了怎么办?”

儿子拍了炕沿,秉德女人有些发愣,但愣了一会儿,她朝地上呸了一口,也拍了炕沿,边拍边大叫道:“俺听不见你还不让俺看呵,俺就是稀罕井台怎么了,井水就是比水道沟里的水好嘛,它哪也不流,可它养人,活了一辈子俺才明白。”

见母亲这么激动,承国立时呆住,他呆住,不是想不到母亲也拍了炕沿,而是母亲说了“井水比水道沟里的水好”这句话。她一辈子都教家里人做水道沟里的水,往河里流,怎么老了变了卦?摊开两手直盯盯看着母亲,承国木人一样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是关于井水的说法启发了她,还是承国瞪着一双瞎眼的样子让她心疼,秉德女人居然再也不上街了。她趴在炕头被垛向外望,不失时机地向承国报告着她眼里的景象。在这个冬天里,她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家树的道永远朝着外面,天刚放亮就大摇大摆推着自行车离家,膀大腰粗的样子特别像他的爷爷秉德,而晚上回来,自行车上的帆布包总是鼓的,后座上不是载着麻袋就是面袋,就像他的爷爷总能给家里带来吃的用的;承国媳妇的道从没离开院子,从猪圈到鸡窝,从鸡窝到鸭窝,再从鸭窝到磨房,她往年轻里打扮,穿着新式的短式大襟棉袄和袄罩,梳着让媳妇给绞短了的直头发,人却已经老了,肩膀往前佝着,走起步来一抟一抟;下田干活的家树媳妇脸越来越紫,她好穿鲜艳的衣裳,可那粉头巾系在紫脸上,有一种不讲理的蛮悍气,好像家树回来了,她就变得有理气粗……承国听了,夜里被窝里去问娇她妈,家树媳妇是不是真的有了蛮悍气,得到娇她妈印证,承国便对母亲白天里的言语,有了相当的重视了。

一开始,承国重视母亲的话,只是觉得母亲让自己变成了对这个家有用的人,而冬去春来,不出家门的承国了解到窗外的微妙变化,承国便再也离不开母亲了。他看不见,母亲能看见,通过母亲的嘴,他的眼睛似乎又睁开了,他不但了解了国家大事,还了解了家里的小事,这对他实在太重要了。为此,他曾试图把听到的事情告诉母亲,这并不是说他看不见,母亲帮他看见,母亲听不见,他要帮母亲听见,一报还一报,而是母亲能帮他看见这件事,让他想到了他可以帮母亲听见,让他想起是他阻止了母亲去屯街的脚步。有一天,他从收音机里听******在上边开大会,包产到户,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又让大家做买卖了,他激动地跟母亲说,要是还年轻,他完全可以重新骑上自行车。可是扯破了嗓门冲母亲喊,母亲啊啊的根本听不懂,也就作罢。他虽然没跟母亲说什么,但表情有了很大改观,眉头的疙瘩不自觉打开,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

秉德女人晚年的美好时光,就是从这一丝笑意开始的,有一天傍黑,她拖着蒲团来到房东头的小道上坐着等家树,承国也跟她来到小道,家树从东山岗冒头,她发现他自行车后边载了个大箱子,随口说出句:“家树买什么了,那么大个箱子。”家树一早走时就念叨要买电视,周庄还没有任何人家有电视。听家树真的买回电视,承国急忙从石头上站起,嘴唇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笑了。知道是自己的话让承国高兴,她走到哪里都把承国带到哪里,“今儿个偏北风,上前院吧。”“今儿个西南风,上后院吧。”而只要坐下来,她看见什么就说什么,要是在前院,就是哪个掉了一冬毛的鸡扎群要下蛋了,哪个刚出窝的小鸡崽儿被老母鸡甩了要出飞了;要是在后院,就是哪棵树吐了叶发了芽了,哪棵鸡冠花放了花苞要开花了,谁家孩子光了脚丫子往树根上撒尿了……承国痴痴地听着,仿佛看见了一个春天正在势不可挡地到来。

能够代替儿子的眼睛,秉德女人特别高兴,那时,她就像年轻时候一样,一早起来,满眼都是活儿,她的活儿就一样,看身边发生了什么,把发生的事情即时说出来。然而,她和儿子之间的默契,并没长久地持续下来,这并不是说日子久了,身边的事情,总有说穷了的时候,春变夏夏变秋,鸡生蛋蛋生鸡,身边的事情是没有穷尽的,而是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她和承国在屋里打盹的晌午,被家树用拖拉机送了回来,他一进门就喊她姥姥。支着耳朵听了半天,她才听明白是承华的二儿子。大闺女承华,她早就把她忘了,她以为她和那个把头鞠老二早就死了,他们不但没死,还养大一个有模有样的儿子。那些天,家里香滋辣味招待了这个从外面回来的外甥,像承多回来时那样,他搀着她,一家家吃请,每顿饭,他都在把脸喝得红扑扑之后,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他讲什么,她听不见,可热络络把他送走了,承国不但再也不跟她前院后院地转了,且脸子比原来难看时还要难看。

她不知道她的儿子为什么变了,但她知道一定跟这个外甥说了什么有关,不过她什么也没问,要是躲之不及,她就任由那张难看的脸在眼前不断地闪烁。

那个外甥,不过是说出了一个申家人、包括周庄人谁都不知道的故事,那个在一九六七年把曹宇环认出来交到当地派出所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妈妈。当时他的哥哥在村里当民兵,说公社下来一个告示,要抓一个叫曹宇环的大土匪,五丈山庙里的麻脸和尚会打枪被怀疑,他妈一听曹宇环,非说她认识,说当年她们的姥姥还领她去找他借过钱,要儿子领她去看,一看,就认定了是他。这个故事并没有什么,不过是他的姥姥在乡下把曹宇环供出来,他的妈妈又在吉林把他认出来。承国不高兴,是外甥的这个故事后边,还跟了一个故事,说他上北京开会,在报纸上看到五舅发表在报纸上的画,通过报社找到五舅,一直独身的五舅看到外甥高兴得不得了,可夜里和他聊天说话,说着说着就发火骂人,骂单位领导是玩权术的小人,骂和他相对象的女人是图钱图利的妓女,骂够了就把自己关到房间里画画,扔了他在一边不管。提起承多,承国不免想到丢在乡下的家远,一小就有才的兄弟把日子弄到这步田地,他听了当然难过。然而,这并不是他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他的外甥在这两个故事后边还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哄他的五舅,第二天不再和五舅喝酒,而是引他回忆往事,跟五舅讲他的妈妈,讲他妈晚年抽大烟,直抽得瘦成一副骨架,老死在村子的草房里,全身都是乌黑的。听外甥讲起大姐,他突然想起沈阳的二姐,又破口大骂狼心狗肺的二姐,外甥从五舅嘴里知道沈阳还有一个姨姨,回程就去了沈阳,在大东区钟楼街找到了她。谁知这个二姨见了外甥,和五舅描绘的完全不一样,她不但不是狼心狗肺,且软弱善良,握着他的手一直哭泣不止,她跟他说,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家,想辽南乡下的家,想母亲和承国三哥;说她前些年想家心切,趁下乡外调,女扮男装夜里回家一趟,被三哥一顿臭骂撵了出来,现在她肝病晚期,这辈子再也不能回家了。听到那年回来的人是承民二姐,听到二姐得病再也不能回来,承国便怎么都无法让自己的脸放晴了。

然而,远处的亲人,再苦再难,不在眼前,难过一些天,也就过去了,让承国长期无法开晴的还是眼前的家树。十八岁跟他叫了爹之后,他很少和他说话,他想干什么,只需和他打声招呼从不商量,外甥从外面回来那天,表兄弟一块喝酒,他才从家树嘴里得知他正在准备自己搞单干,承包拖拉机站。他赞赏******说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话,也妄想自己如果年轻还去跑买卖,可家树不同,他是公家人,几年前平反,他又恢复了公职,就像他奶奶说的,他已经是河里的水海里的水,是国家的人啦,不能再返回水道沟!问题是谁也不知道******在台上能呆多久,要是换了别人,会不会再有土改,再有“**********”。可他在饭桌上强调几句,家树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来:“不要总想成为国家的人,咱天天听国家大事,关心国家大事,就是国家人了,国家把地都分了,主张发展个体,咱有手艺,怎么就非得在集体里混。”虽然母亲说过井水更好,能自个养自个,可不能阻止儿子成为井水,恐惧还是乌云一样笼罩了他的世界。

见儿子阴沉着脸再也不跟着自己,秉德女人开始在她有限的思维里默默猜测,她在想,承国是不是知道了承华是她和曹宇环生的呢,用力往深处想想,觉得不可能,这件事她从没跟承华说过,承华不知道,她的外甥就不可能知道。她在想,是不是承国看到外甥,想起大姐二姐,想起小时她对他和承民的管制呢。秉德女人这么猜着,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可是猜着猜着,不自觉地,就走进了一个记忆的隧道。在那隧道里,有她的介夫兄弟,有乔榛桂和她可怜的闺女乔榆,有年轻时可怜兮兮从外面回来的承中和承信,还有野兽一样动不动就发火的承多……想起他们,不禁又想起她的父亲,想起当年来渔市街上的一父一子,想起那儿子在渔市街吊桥上打开来的世界地图……这么一程程想着,一个场景便浮现出来,一个遥远的明亮的世界,便一荡一荡向她展开了。

那是一个水的世界,这水,不是井水,也不是水道沟里的水,而是青堆子湾前边大海里的水,因为她记得那个儿子说那水里能跑船,人坐在船上,就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离天上的星星很近。这是一个金灿灿的秋天的晌午,秉德女人在炕头上看着绸缎,满眼都是蓝汪汪的水,它们一起一伏冲荡在炕席的席缝里,老柜的柜腿边儿,灶坑的锅台旁,隔着风门只能望见一角的后门口的杨树林里。她这么看着,觉得自己和屋子就一晃一晃坐船似的摇晃起来。整个一个下午,她都这么摇晃着,飘着,满心的欢喜。不但她自己摇晃,自己飘,承国还和她一块儿摇晃,一块儿飘,虽说承国并不欢喜,脸上还带着愁苦,可他浑糊糊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好像他也看到了汪洋大水。

那个下午和晚上,一切都平平常常,她在炕头上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日影黑下来,承国媳妇把桌子拿到炕上,和家里人一起吃了饭,漱了口。她漱了口,就两手插进被垛底下,偏着头看着老柜电视里忽忽闪闪的人影,看着在电视前忽忽闪闪看电视的人影。在她眼里,他们不管是在电视里还是电视外,都是在浩浩荡荡的水里。因为他们的身边一浪一浪闪起了水花儿。她这么看着,有些眼晕,就在被垛上打一个盹,醒来再看。水花儿还在,还有些眼晕,她又趴到被垛上,又打了个盹儿。再次醒来时,屋里灯灭了,人影不在了,可窗口晒进一缕月光,那月光反射在水花儿上,家里家外亮成了一片。于是她慢慢挪出炕头,穿上鞋,摸索着一程程走出堂屋,打开后门,走上房后屋檐下那条小道儿。小道儿的一半在黑影里,一半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可在她眼里,没有这一半,也没有那一半,全被淹在一片汪洋的水里……她走在水里,身子轻飘飘一颤一颤,顺生产队西墙头缓坡下到屯街,她一脚踩空绊倒,但绊倒的滋味很特别,像倒进暄乎乎的棉花上……月光似水,秋风似水,秉德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咳个不停,仿佛嗓子里也呛了水,直到来到周成官家门口那眼老井,她才渐渐停止了咳嗽。她停止咳嗽,缓缓地在井台边蹲下来,趴在井台,探头往井里看。这时,她嘿嘿地笑了起来,她抿抿嘴想说句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往井里看着,她看见了比身外的水更深更远的井水在井下闪着亮儿,她看见那亮儿里有一些星星,看到这些星星,她便钻出硬壳的蚕一样往井台上涌了涌,随后,一用力松开了手,随后,身子就悬了起来轻了起来。这时,她听到身体扑通一声撞了星星似的巨大的声响,再之后,她变成了水里的星星,在水的世界闪出一片宝石一样的碎光。

2009年6月4日初稿

2009年10月二稿

2009年12月三稿

2010年4月四稿

2010年5月五稿

2010年11月六稿

第六回后记

1985年8月,奶奶去世,我第一次经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一场隆重的葬礼之后,奶奶的生命永远地寂于黑暗。从黑暗中耸立起来的,是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奶奶的出生年月,1889年生于……在奶奶活着的时候,对时间和历史茫然无知的我,从没有问过奶奶生于什么年代,从不知道奶奶降生时还是19世纪。当在石碑上看到1889这个字样,内心受到意想不到的震动。从1889到1985,隔着九十六年的岁月,在这九十六年中,奶奶经历了什么,奶奶的生命有着怎样的升飞与回落,激荡与沉浮……那时,我刚刚开始写作,还不知道有一部长篇小说在等待着我,还不知道,1889这组数字从此就像一颗种子落入我心灵的土地,因为后来父亲去世,叔叔大爷相继去世,在一次又一次的祭祀活动中来到坟地,我总能看到一片漫长的没有边际的黑暗,它们在一簇簇荒草中间蔓延扩大,它们在1889这组数字的照耀下,露出山脊一般起伏错落的暗影,而这起伏错落的暗影,在我眼前长久地挥之不去……

久久注视着眼前的黑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会在某一天显现,2006年年初,这一天终于来了。一个来自家乡的朋友向我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说因为修高速公路穿越乡村墓地,一户人家在动迁祖坟时,从祖奶奶的坟里挖出一枚戒指,而祖奶奶的后人们回忆说,他们的祖奶奶一辈子都没戴过戒指。听来的故事到此结束,我的小说便从此开始了。

这是一次黑暗中的写作,它萌芽于挥之不去的通向1889的黑暗之中,起始于对一枚戒指探险的愿望和激情。之所以险,是说在这黑暗里,我携带的唯一的光是心灵,我曾问自己,我拿什么穿越历史,回答是:心灵。2007年秋天,在奶奶的生命寂灭二十二年之后,我发现只有心灵才能穿越黑暗中的荒野,将生命一寸一寸照亮。我试图照亮的,不只是奶奶,不只是那枚戒指,还有我出生的那个村庄的河谷、庄稼、房屋、草垛和土街,还有那个土街通着的沿海小镇。那个小镇地处黄海北岸,是一个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古镇,叫青堆子。因为它地处黄海北岸,很早就与朝鲜、上海、烟台等外面世界有着贸易往来,大量的粮食、土特产、日用品在这里输进输出,使这里的商业自18世纪起就开始繁荣,使这里很早就注入了外来文明。镇内建有教堂、剧院、妓院、税捐局、商会和学校,商店比比皆是。因为这里很早就有着开放的气象,祖辈们的生活很早就受到外界的冲击,奶奶的故事,也就在这冲击下变成了秉德女人的故事。当然,它不仅仅是秉德女人的故事,还集合了辽南乡村许多女人的故事。在我老家那个村庄,一代又一代男人女人一辈子都在关心国家的事外边的事,他们的家国观从哪里来,这家国观是怎样一种面貌,它的背后蕴藏了怎样一种生存状态,黄海北岸这个18世纪就与世界通港的码头小镇究竟给这一带人带来了什么……在长达三年多的写作中,有一句诗一直萦绕耳畔,那是奥斯卡·王尔德的诗:我们都在沟中/可是其中一些人/在仰望天上的星空。它激励我在黑暗里探寻,一路爬过悬崖峭壁,历经千难万险,它激励我寻找通向1889道路的出口,寻找从1889往1985走来的路标方向,就像书中人物在黑暗中一路不停地寻找生命的出口、存在的方向一样……这是一种存在感,它来自于生命的原动力,如同一棵树总要参向天空,一条河总要流向大海……每个人都在沟谷中,在自己的沟谷仰望星空。然而在写作中我又深深地感到,这星空就像魔术师变出来的魔术,刚刚还五彩缤纷,却转瞬间踪影不见黑暗一片,我,还有我的人物,不得不又在黑暗中继续寻找,到又一片星空闪烁眼前,又一次为之欣喜若狂……

在黑暗里向着光明,如同向死而生。

于是,我由衷感谢在这次写作中帮助我挣脱黑暗的朋友,他们不断给我燃起光亮,告诉我出口在哪里,他们是我庄河老家的朋友孙得宇,是与我同乡、现在上海巴金研究会工作的周立民,是我的老师卢奕,好朋友刁斗、脚印、周晓枫、高叶梅、谢不周。虽然我已无力将此书修改得更好,但他们的意见和鼓励给了我机会和勇气。在这里,深深感谢!

孙惠芬

2010年11月28日于大连鹏程家园

同类推荐
  • 银河

    银河

    跨世纪文丛是新旧世纪之交诞生的,她融汇了二十世纪文学、特别是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变异的新成果,继往开来,为开创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的新格局,贡献出自己的一份绵簿之力。本书收录了张抗抗中、短篇小说。
  • 居士林的阿辽沙

    居士林的阿辽沙

    《居士林的阿辽沙》主要内容包括:妓与侠、夜与港湾、开局、山河寂寞、市场街的诗人们、芜城、裸谷、俄狄浦斯在深圳、晁盖之死、《易经》与考夫曼先生、绛衣人、蛊舞、敌档、少将与中尉、忧郁的布鲁斯等。
  • 天下无双(上、下册)

    天下无双(上、下册)

    她是大学士府的嫡女,却是蜀夏国无人想娶的女子。她从小就被放养在山中自身自灭,更因天生聋哑,被视为灾星降世,无人愿意靠近。一次溺水,成了她生命的转折点。自此,她变得能听会言,聪颖机灵,却依旧只能伪装自己的身份。在一次意外中,她救下受伤的他,却不想从此以后饱受他的“纠缠骚扰”。一生一世一双人,一段绝世宠爱正在精彩演绎……
  • 向阳孤儿院3

    向阳孤儿院3

    长篇小说《向阳孤儿院》取材于真实的孤儿院,由一个个鲜活而真实故事加工改编而成。小说以日记的形式书,,一天都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以及真实性,在情节设计上巧妙新颖,故事引人入胜。
  • 初恋

    初恋

    16岁的少年瓦洛佳,对邻居家21岁的少女吉娜伊达一见钟情。她偶尔对他一个微笑,就能让他神魂颠倒。瓦洛佳愿意为吉娜伊达付出一切,她心知肚明,对他却始终若即若离。一天晚上,瓦洛佳无意中发现,吉娜伊达在和他的爸爸偷偷约会……
热门推荐
  • TFBOYS之王俊凯我在这里

    TFBOYS之王俊凯我在这里

    王俊凯,我在这里,慕妍,不要欺骗我,我的心你是知道的,对不起,王俊凯……在一番挫折打击中,他们步上了婚姻的殿堂……慕妍,你永远是我的!
  • 一剑三千界

    一剑三千界

    无意中被主神坑入无限恐怖的张源,一点白芒于张源脑海中升起,我给你不一样的人生,但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天才?资源?资质?不,我只要胜利者。你赢,活;你输,死。就这么简单……
  • 石井边

    石井边

    有一个口非常古老的石井。晚上的时候总是会发出非常恐怖的声音。人们不知道,是先有了院子,还是先有了石井。这个秘密只有这荒凉的老院子和这古老的石井才知道有一天,一个人到了这个石井边。。。。。。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校草的甜蜜女王

    校草的甜蜜女王

    每次看到他,都是在她正丢脸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对他发火,可是他却说因为爱她,所以在她身边徘徊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僵尸居然是吃货

    僵尸居然是吃货

    作为一个金刚不坏,拔头不死,狂吃不胖的僵尸美女…尸窈窈…带着她的一群小弟们奔向吃货的康康大道一去不复返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知晓未来魔法师

    知晓未来魔法师

    所谓战斗说白了就是预判的对决。当一个人可以预见未来十秒内将要发生的事,而他还是一位魔法师,那他将用什么方式进行战斗。就让他带你进入一个不一样的充满斗气和魔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