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这些,只是为了你能在机关少走一些弯路,这也是别人跟我说的,是大路货,仅供你参考而已,绝对不是真理,在机关,除了灰色的生存之道,也还有很多光亮的东西,我们在警惕那些灰色的东西的同时,也要看到那些耀眼的光亮。”韩英哲说。
“我想我已经知道怎样写这样的调研文章了。”余致力终于开窍,说,“英哲,你终于把我的心结打开了,我知道怎么做了,对于自己所置身的这个机关,首先要有热爱,然后还要有奉献精神……”
“这就对了。”韩英哲笑着说。
韩英哲走后,余致力先是花了一天时间看那些搜集起来的资料,再看他那些枯燥、程式化的文字时,他丢弃了以前文学上的个性化的审美,他竟然有了感觉,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认真地看完之后,竟然对那些文章的作者心生景仰,他要追随他们的身影,并有信心赶上和超过他们。这样想时,心里便有了底气,他信手在一张白纸上列了一个提纲,在电脑上噼噼啪啪地写了起来。花了两天两晚,终于完成了一篇一万二千字的文章。不过到底写得怎样,他心里还是没底,毕竟是第一次写这样的文字,他拿捏不准,就在他想着给韩英哲打电话,要他过来看看时,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
是处长老董打过来的。
“小余,辛苦了,写得怎么样了?”电话那头传来了老董热情洋溢的声音。
“不辛苦啊,”余致力连忙说,“初稿已经完成了,就是不知……”
“是吗,那那好,我马上派个人来看看,你先听听他的意见,先修改,文章千古事,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贵在修改。”老董用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余致力的话。
没过多久,董处派的人到来的时候,余致力开始往脸上涂一种男士高级增白洗面乳。今年夏天,余致力回家劳动,十多天的“抢收抢种”差点儿把他给累死。来到城里时,一身晒得黝黑,完全是一个乡下人的模样,连韩英哲都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不过,现在看上去已经好多了。这就是他天天用增白洗面乳洗脸,和高级的沐浴露洗澡的结果。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想不到来得这么快。余致力动身去开门,突然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被洗面乳涂得惨白,像鬼一样,这样会吓着人,他慌忙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方才往外奔。哪知脚下一滑,他在卫生间的窄门前摔倒了。刚才淋浴的时候,把水洒在了地上。手臂和膝盖都被擦破了,门铃还在惊心动魄地响着,他顾不上疼痛,快速从地板上爬起,扑向房门,打开门。
董处派来的人是何生亮,见门很久才打开,他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何科长。”余致力恭恭敬敬地喊道。
何生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瞥了余致力一眼,像审视犯人一样,他用一种有点像对待阶级敌人的口吻逼问对方。
“为什么老不开门,在干什么?”
“让何科长久等了,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我是问你在干什么,请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我……我在洗澡。”余致力竟然结巴起来。
“在洗澡?”何生亮的鼻翼像蝉腹一样翕动起来,他是一个有着敏锐嗅觉的人,鼻子比狗还要灵敏。据说,他的嗅觉功能得益于他的初恋。那是大三的时候,他爱上了艺术学院的一名进修女生。那位女生实际上是市电视台的一位娱乐女主持。他在学院里很难看到她,和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除了有一次,在一个校园大会上,她是主持人,他则是校园诗歌大奖赛的得主,她夸奖他的诗歌写得好,还请他即席发表了一通得奖感言。结果说了什么,他一句都不记得了。她离他很近,他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感受到她肌肤的细腻以及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异香。从此,他开始给她写诗。当然是情诗,每天写一首,直到写了七七四十九首,他终于逮住一个机会,又见到了她。想不到,她根本就认不出他来了。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是,他仍然忘不了她。那段时间,他无心学习,到处游荡,在自己的脑海中拼命地打捞她那迷人的身影。也许是应着了一句老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越是急,却越是想不起她的样子。越是想不起她的样子,他就越急。人开始变得颓废、恍惚、神经,偏离正常的生活轨道上越来越远。朋友们都以为他会疯掉,为此担心不已。但是有一天,何生亮出人意料地振作起来,也就是说,他没事了。他还是回忆不起她的样子,但他回忆起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异香。据他说,她身上的香味和一种热带植物的香味很相近,尽管他说不出植物的名字,不过这已经足够。就是那股异香,竟然唤起了他体内沉睡着的嗅觉潜能,哪儿香,哪儿臭,哪儿有异味,哪怕一丝一缕都逃不过他的鼻子。
余致力并不知道何生亮的特异功能,他小心谨慎地接着他的话说:“是的,是在洗澡。”
“大白天的洗什么澡啊?”
“流……流汗了。”余致力当然不能说出真实的原因,他要是说出他是想洗掉身上的土腥气,一旦传开去,真不知道别人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他,至少会当成一个笑话来讲吧。
“一个人待在空调房里会怎么会流汗啊,你这是睁着眼睛讲瞎话。”
余致力没有想到何生亮会对他这样不依不饶,像小鬼一样难缠。
“写累了,我刚才做了会儿俯卧撑,所以,就……流汗了。”余致力搪塞道。
“你做了多少个俯卧撑?”想不到,何生亮突然兴致勃勃地问。
“一百个。”余致力想了想说。
“啊,你是个超人啊,我只能做三十个。”何生亮兴高采烈地说,“我们现在就比试一下。”
何生亮说着,就趴到了地上。见余致力的身子还没趴下来。他不高兴了,大声地叫着,“余致力,你怎么还不趴下来!”
余致力没有办法,只得趴下身子。
“预备,开始——”何生亮发着号令。
余致力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还是随着何生亮一起做起了俯卧撑。何生亮一边做,还一边数数,“一、二、三……”
何生亮果然做了三十个后就不能做了,软软地趴在了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嘴里却还没忘记为余致力数数,“三一、三二,三三……”
余致力真的做了一百个俯卧撑,但他心里很不舒服,有一种被人强奸了的感觉。
何生亮一改初来时的傲慢与冷漠神情,心悦诚服地对余致力说:“你果然是个超人,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最信奉的一条伟人名言,就是野蛮吾体魄,但是,我的体能天生就不如人,干不了体育,所以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写诗。”
“我很喜欢你的诗。”
“你读过我的什么诗啊?”
“我读过你的《过客》《深渊》,还有……《爱情的疯狗》。”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足矣,此生足矣啊!”何生亮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就在余致力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突然话锋一转,“董处长派我来,是想看看你那篇调研文章写得怎样?让我给你指导指导。”
余致力马上打开电脑,毕恭毕敬地请何生亮指导他的文章。何生亮一边看,一边摇着头,余致力在一旁紧张到了极点。很快,他在何生亮的神情中看到了失败。自从他进公安厅的那一天起,他就经常听人说何生亮是公安厅的第一才子,尽管人们的口吻有些怪异,不知到底是嘲讽还是赞赏。但何生亮的确是有文采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写得很差,很差,都说你有才气,想不到会写成这样,苍白、古板、僵硬、教条,字里行间,无任何激情可言。”何生亮激动地说。
余致力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人掷进了冰窟。
“那怎么办?我真的是尽力了,要不,还是请何科长提出具体的指导。”余致力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说。
“重来吧,这篇文章根本没有任何修改的价值。”何生亮一锤定音。
“那我该怎么写?”余致力感觉到天旋地转。想不到自己从小就爱好文学,对什么文体都曾经尝试过的人,如今呕心沥血地写了一篇文章,竟然遭到了全盘否定。对于余致力来说,这种打击简直是致命的。
“小余,”何生亮严肃地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不是我教你怎么写你就能写好的,关键是你自己要找感觉,要很快进入状态,这种最基本的要求都达不到,还奢谈什么别的,可谓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写,这已经第二稿了。”余致力绝望地说。
“那,把第一稿给我看看。”何生亮说。
余致力觉得这个人的思维总是有过人之处,连忙说,“那个更要不得,我都删掉了,只留下了自己稍微满意的一段。”
“就把那段给我看看。”何生亮说。
余致力连连点头,又重新打开电脑,把那段韩英哲否定过的文字找出来。何生亮一口气看完,眼睛里竟然放着光,激动地说:“好啊,余致力,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你不应该是一个庸才,在一分钟以前,我还以为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呢,”何生亮高兴得跳将起来,“高屋建瓴,激情澎湃,洞若观火,灵光四射,文采飞扬,好好,就这样写下去,等你华章书就,我再来拜读你的大作,拜拜,我要跟董处长汇报去了。”
啪地一下,何生亮飘然而去。
余致力把何生亮送出门,望着空空的走廊,他的心情起伏不定。最后得到了何生亮的肯定,他的心里还是高兴的。不过,他还是觉得不踏实,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口吐先贤之言,自我鼓励。
不过到底怎样写,余致力心里还是没底。他想给董处长打电话,但又不敢,他不能越级办事,据说在行政机关,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了。最后,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等一个小时,看看处里有何动静。何生亮肯定一回去就会向董处长汇报,如果董处长给他打来电话,那就好办多了,如果他不打,那他就只能按照何生亮说的那样写了。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余致力没有接到任何电话,他想,何生亮应该是早就向董处长汇报过了,看来,董处长也认同了何生亮的意见。那就听他的吧,要是他下次过来,看不到他想要看到的文章,我余致力岂不是更惨?
余致力又把自己写的那段话仔细看了两遍,写得多好啊,何生亮的话不是没有根据的,感觉一下子就上来了。那就写吧,写吧,先写出来再说吧,退一万步讲,就是不行,我至少也可借此一浇胸中块垒。
赌一把吧,只能这样了!
余致力立即进入了亢奋状态,千言万语从键盘上风起云涌,真是下笔如有神啊。
在何生亮的要求和启发下,余致力的文章写得很顺利。手指在键盘上潇洒地敲完了最后一个字,他兴奋得从宾馆的席梦思上跳了起来。余致力的弹跳力是很不错的,他的手随便就触到了天花板上。
门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他一个三级跳奔到门边,把门打开,人都没看清就叫了一声何科长。
来人不是何生亮。余致力定睛一看,竟然是季声瑜。余致力连忙改口叫季科长。余致力的脸一下子红了,在心里懊悔自己的冒失。
余致力看到季声瑜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季声瑜说:“董处要我过来看看你的文章写得怎样了?”
“刚刚写完,还请季科长指教。”余致力绷紧的心一下子松懈了很多。
“是吧,那就好,本来上次董处也是要派我来的,但我突然有急事,一个副厅长找我,所以董处就只好喊何生亮来了。”季声瑜解释说。
尽管余致力的心情很沉重,但还是赔着笑,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连忙打开电脑,调出自己的文章请季声瑜指教。
季声瑜点了一支烟,坐在电脑前看了起来。他很快就把文章看完了。余致力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季声瑜的表情,季声瑜和何生亮的性格一点也不相同,何生亮看文章时喜怒哀乐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季声瑜却面无表情,无喜无悲,根本令人捉摸不透。
“你这样写是不行的。”季声瑜说。
“我是第一次写这种文章,不会写,请季科长指教。”余致力心灰意冷地说。
“你是有功底的,”季声瑜很深地吸了一口烟说,“但没有用到点子上。”他说话时烟雾弥漫。
“我写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没有找到准确的点,瞎写一气。”余致力说。
“每种文章都有自己的套路,你不能把甲的套路用在乙的身上,绝对不能张冠李戴。”季声瑜突然问,“你这是第二稿吧?”
“是的。”余致力回答说。
“前一稿呢?”季声瑜问。
“前一稿就更差了,简直不敢示人。”余致力不好意思地说。
“给我看看。”
“被何科长全盘否定了,你还是不看了吧。”
“正因为是他否定了,所以我才想看看。”
余致力一边打开文件,一边用狐疑的眼光看了季声瑜一眼。他觉得季声瑜话中有话,但一时又想不明白。
季声瑜在电脑里看那篇被何生亮枪毙了的文章,余致力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有一棵树,那是枝叶茂盛的大树,绿色的卵形叶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阵阵微风吹过来时,那些碧玉般的叶片就会步调一致地翻过身去,叶子的背面呈白绿色,看得清上面一层白色的茸毛。
“简直是乱弹琴。”余致力正看得出神,突然听到季声瑜愤怒地说。余致力吓了一跳。说实话,他是有准备挨批的,但没有想到季声瑜会这样毫不留情,难道委婉一点批评人他都不会吗,毕竟也是个知识分子。
“写得更差,说了要你不看的。”余致力满是委屈地说。
“呵呵,我不是说你,是说何生亮。”季声瑜微笑着对余致力说。
余致力狐疑地看着季声瑜,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就知道你不至于那么离谱,这个稿子写得还行,不错,不过,离经典还有一段距离,还是要大改,因为这不是一篇普通的文章,厅领导和董处长对这篇文章的期待都很高。”季声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