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致力走后，老董在办公桌上铺上一张白纸，写起书法来。老董有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嗜好，别人高兴了，信口哼哼歌什么的，他高兴了，就写书法，性质是一样的，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他写的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现在终于又可以和老黄斗斗法了。他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余致力调进二十四处来，而且，他还要通过老黄亲手把他调进来，让老黄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唯一的条件就是说服余致力要和曾诗曼谈恋爱，就是谈不成，假装一下也行。先把他调进二十四处再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现在忧虑的是，余致力不会配合他，像余致力这样的年轻人，本来自尊心很强，而且血气方刚，当他感觉到自尊心受伤的时候，他宁可折断腰身，也不会轻易妥协的。老董也年轻过，余致力多么像年轻时的自己啊，老董的心中不禁掠过一丝丝怜惜。他大胆决定，什么事情都由他自己一手来操办，尽量不让余致力参与进来，以免他年轻的心受到不应有的伤害。
当天晚上，老董在老伴的陪同下请向秀清吃饭。饭前饭后谈的全部都是余致力。讲他如何如何有才干，为人如何如何质朴，对乡下父母如何如何有孝心。老董讲得唾沫横飞，搞得老伴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老董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吃错了药？他可是从来不轻易夸奖一个人的啊，他们的儿子是清华的高才生，现在正在读博士，也没见他夸一句的，他不仅不以儿子为骄傲，还动不动就教训他。那个余致力又不是他的儿子，值得他这样子吗？老伴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是向秀清在场，她早就和他翻脸了。老董全然不顾老伴的情绪，又大谈起余致力和曾诗曼的交往。他告诉向秀清，这两个人年轻人其实早就在交往了，曾诗曼经常到处里来找余致力，小伙子还有些不好意思，生怕人笑话，也难为了他，他出身农村，又读了研究生，虽说年纪不小了，但这还是第一次谈恋爱呢。
“他们两个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老董摸了一下脑袋，“所谓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双。”
向秀清的情绪也被老董给挑拨起来，笑着说：“董处，既然这样，我们一定要成全他们，你放心，这个媒，我是做定了的。”
“不急不急，为了对曾老板负责，你还是要好好考查他一下，不行的话，别害了人家。”
“有你把关，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啊，嫂子你说是不？”向秀清快人快语地说。
“是的是的。”老董老伴终于听出了一些眉目。
“是这样，余致力的情况，政治部主任老黄也是很清楚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请你明天去问问他，要是他觉得小余不行，就算了。”
“还问什么老黄啊，他们两个都谈上了，我明天就直接跟曾老板爱人说说。”
“你还是要问一下的。”老董郑重其事地强调说。
“好吧好吧，我明天就问问黄主任。”向秀清咯咯地笑了起来。
有了向秀清这句话，老董才彻底放下心来。
在回家的路上，老伴不高兴了，板着脸对老董说：“儿子的终身大事你从来都不管不顾，外人的事情却这么关心，你是不是有病啊？巴结领导也不是这样巴结的，都快要退休的人了，尽想着升官那点儿破事，你不嫌恶心啊。”
“你懂什么，真是妇人之见。”老董被戳到了痛处，恶狠狠地说，一个人朝前疾走，对落在身后的老伴不理不睬。
第二天一早，向秀清真的就跑到了老黄的办公室。
“黄主任，你觉得二十四处的余致力怎么样啊。”
“谁啊？”
老黄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满腹狐疑地望着向秀清，这个女人一向神神道道的，是全厅有名的包打听，老黄对她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就是二十四处新来的那个研究生啊，老董说他很不错的。”
“是啊是啊。”老黄不得不敷衍道。心里却嘀咕开了，这个老董，不知他又在搞什么鬼名堂，弄得别处的人都知道了。
“那我就放心了。”向秀清咯咯地笑了起来。
“放心什么啊，是不是想把他招为上门女婿？”老黄知道向秀清是公安厅著名的媒婆，为了表示对她的不满，就调侃她。
向秀清哪里知道老黄话中有话，见他误解了，一下子就急了：“黄主任，我哪有那个福分啊，人家小余是在和曾老板的宝贝女儿谈恋爱呢，老董知道了，就托我做媒，我当然要对曾老板负责不？所以，就来问你了。你倒是说一句话啊，那个余致力怎么样？”
“他真的很不错啊。”老黄连忙说。
向秀清走后，老黄呆住了。他可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老董那么不屈不挠地想把余致力调进二十四处，甚至不惜和他顶撞？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前天他在走廊上遇到曾光宁，和他打招呼，曾厅长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他一直郁闷得很，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原来事情的症结在这里，老黄终于恍然大悟。
三天后，老黄就把老董喊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老董表面上装得很镇静，心里却像打鼓一样。他知道自己终于胜券在握了。心想：老黄啊老黄，尽管你是我的顶头上司，但和我斗，还不是照样要败下阵来。说实话，老董一直嫉妒老黄，虽说老董并不是一个官瘾很重的人，但在他的内心，老黄升了副厅，他是不服气的，你老黄何德何能啊，我老董又不见得比你差，你不就是运气好一些吗？在我的面前牛什么牛啊。
老黄把一纸调令递给了老董：“这下你放心了吧，余致力的问题终于还是解决了。”
“谢谢领导对二十四处的关心。”
“你不要谢我啊，你要谢就谢老武，还有另外的几个副厅，小余工作上虽说有过过失，但他们实在是太重视人才了，所以就不拘一格了，下不为例啊。”老黄说，心里却在想，好你个老董啊，余致力是曾老板的乘龙快婿，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讲啊，你是什么用心，是不是想看曾老板和我翻脸啊。
“领导英明领导英明。”
老董连连说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老黄这时在心里想什么。
老董回到办公室，连茶都没有顾得上喝一口，就喊余致力到他的办公室来一下。想不到他的话音未落，余致力就走了进来——他是主动找上门来的。
“董处，我想找您汇报一个事。”
“什么事？”
“是这样的，刚才我接到了文海公司的一个电话，要我到他们公司去上班，明天就去，我已经答应他们了，所以我从明天起就不来二十四处上班了。”
“文海公司？我没听说过。”老董不紧不慢地说。
“他们是一家私营公司，业绩还不错。”
“那样的公司去什么啊，你不要去。”
“我还是想去锻炼一下。”
“你真的不用去了，”老董说，把那纸调令递给他，“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从现在起，你就是二十四处的一分子了，而且马上就是一个公务员，一个警察了。”
余致力接过那一纸调令，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
“晚上一起吃饭，为你庆祝。”老董说，“领导们都是重视人才的，以后好好干吧。”
余致力只知道连连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余致力像梦游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呆呆地坐着，泥塑木雕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二十四处的人都簇拥过来向他祝贺。他想表示感谢，不知怎么搞的，喉咙里突然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急了，脸孔涨得通红，却呜呜地说不出一句话。他感到自己失语了。等到前来祝贺的同事们散尽，他跑到卫生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的身体并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对着卫生间墙上的一面大镜子，试着喊了一声妈妈，口形没错，舌头在唇齿间的弹动和以前一样灵活，他感觉到一股轻微的气流在口腔回旋，可就是发不出声音。难道突然变成了哑巴，他恐惧极了。他打开水龙头，把头沉在面盆里，用冷水冲了起来，冲着冲着，不知冲了多久，他感到一阵阵凉意，才把湿淋淋的头抬了起来，他希望冷水能治愈好他的声带，他又对着那面镜子喊了一声妈妈，但仍然发不出声音。他绝望了，一屁股坐在厕所的瓷砖地上，呜呜呜地痛哭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出生在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从小家里就很穷，住的是四壁漏风、屋顶漏雨的茅棚，穿的是烂布片缝起来的衣服，菜是很难找到几点油星的青菜，饭是吃得恶心的红薯和包谷。自然条件的简陋和恶劣还在其次，最难堪的是，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老实人，经常受到恶人的欺负，余致力多次看到母亲一个人躲在灶屋里哭泣。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要改变自己和父母的命运，后来他真的做到了，一家人省吃俭用地供他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好的工作，就读了研究生，其中所受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次有机会进入公安厅，特别是能当上一名警察，他是拼了命的，他要是当上警察，他的父母就会引以为荣，再没有恶人敢欺负他们了。结果几起几落，就在完全绝望的时候，终于如愿以偿。想不到的是，范进中举的悲剧又在他的身上重演，范进疯了，他变成了一个哑巴。什么都完了。余致力越想越伤心，一个劲地痛哭起来，他是在号啕大哭，本来发出的应该是那种天崩地裂般的声音，但听上去，却是低沉的呜呜声，难受极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卷烂布，被一双有力的手撕开，“我完了”，他的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回荡着这个念头。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天崩地裂的声音终于从他的喉咙里喷薄而出。能够哭出声来真是幸福啊。他真想就这么哭下去，但他考虑到有人要上卫生间，连忙止住哭声，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走了出来。
晚餐是处长老董亲自为他主持的庆祝宴。气氛热烈得很，余致力喝了很多酒。同事们似乎存心要把他灌醉，他要是稍有推辞，就有人起哄，说他不够诚意，他好像欠了他们的债似的，只好一饮而尽。他趁没有喝醉之前，给韩英哲打了一个电话，“正如你所说，我终于如愿以偿。”
韩英哲在电话那头激动起来：“我过来为你庆祝！”
“不行，处里在为我庆祝。”
“那我明天过来。”
余致力的胳膊不知被谁扯了一下，有人在朝他喊：“余致力你在干什么啊，别磨洋工，喝酒啊，今天你非得喝醉不可！”
余致力马上站起来，举杯一饮而尽，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非喝醉不可，但他们都要他喝醉，那就喝醉吧。
就在这时，韩英哲又打来电话叮嘱他：“喝醉了就找借口到厕所里去吐掉。”
余致力听着，眼睛湿润了。
他心里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兄弟情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