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致力心想,要是真的像厅领导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在机关工作,仅靠工作上的实力和努力就行了的话,他还是有极有希望的。他最怕的就是搞关系,给领导送礼什么的。上次给曾光宁家送了一条娃娃鱼后,差点让全厅的人都知道了,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此后,他再也鼓不起勇气到曾光宁家去了,本来是可以挖通的一条光明大道,他自己却活生生地把它给堵死了。他能怪谁呢?
竞争上岗的红头文件很快下达到了每一个处室,二十四处又按厅里的要求,组织全处人员具体地学习了一次。这一次的竞争上岗,全厅有二十多个副处长和十个处长的职位。只要你当了三年以上的科长,你就有资格竞争副处长,当了三年以上的副处长,就有资格竞争处长。
二十四处有一个副处长的职位也纳入了竞争目标,除了二十四处的人,别的处室的人当然也可竞争这个位子。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二十四处要是有人在竞争中胜出,这个位子肯定就非他莫属。
竞争上岗的形式很简单,就是由竞争上岗者上台演讲,当场在台上拉票,然后按票数多少决定胜负。
竞争上岗分为两步走,第一步是海选,第二步是决选。海选同样也要分两步,先要在本系统或处室出线,比如二十四处,隶属政治部,政治部包括干部处、人事处、教育培训处、现役办、宣传处、老干处、机关党委等单位,你就得先在政治部演讲拉票出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从政治部脱颖而出之后,才能进入厅里的演讲拉票程序,在全厅胜出之后,然后才能进入决选。
决选则是由几名厅党委成员对最后海选出来的人选进行投票决定。过了这一关,才算尘埃落定。
就看你能玩到第几步,是一开始就人仰马翻,是中途落马,还是笑到最后?那就要看你的能力和造化了。
这样一来,大家都站在了同一个起跑步线上。在二十四处,除个别人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有机会参与竞争,这是这次机构改革振奋人心的原因。尽管大家都觉得很难,但一个个都跃跃欲试,信心满满。
余致力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握住这次公平公正的竞争上岗机会,要是再搞不上去,恐怕他这一辈子就再没有什么机会了。
人们早已无心手头上的工作,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他们都全身心地投入到竞争上岗这件事上。第一步是在政治部的海选,给每个竞争者两分钟时间上台演讲,然后由台下的人投票,公证员公开监票,其公开度和透明度自不用说。现在,大家都忙着海选前的准备工作,先是忙着写那两分钟的演讲稿。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埋头写作。几乎每个人的案头上都堆满了从各个渠道弄来的参考书,什么《演讲必备》《名人演说大全》《第三次浪潮》《人生的奋斗目标》等,都是有关演讲技巧,未来世界形势和人生励志的书籍。演讲稿的篇幅并不长,但他们写得很认真,调整结构,理顺思路,细梳语言,推敲每一个词和每一个字。不满意的话就推倒再来。他们写了一稿又一稿,据有人统计,他们的草稿堆起来都可出一本巨著了。
照常志勇的说法就是,他们在写演讲稿时,遵循了中国传统文学里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理念,一不小心就会写成《古文观止》里的名篇。现在,只有常志勇有心思和时间来开玩笑。虽然他有资格参与竞争,但他没有报名。所以,他在二十四处是最悠闲的,经常有人拿着演讲草稿请他指教,他也乐为人师,很热心地帮人润色文章。
工夫不负苦心人,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他们终于把自己的演讲稿敲定了下来。在常志勇看来,他们每个人的稿子都能够在《演讲与口才》杂志上发表了。再之后就是演讲,于是没有竞争资格、但曾经当过业余主持人的叶小青就成了他们的新宠。她帮助他们培训普通话,一丝不苟地纠正他们的发音,特别是演讲时的神态,如何微笑,如何打手势,如何煽情,如何进入高潮,如何与听众互动等。不知是叶小青指导有方,还是他们天赋过人,在并不太长的时间里,他们一个个简直都成了演说家。
和他们相比,余致力是最低调的,他把演讲稿写好了,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他和常志勇表面上还是很客气,但自从分流下岗那件事情后,两个人明显疏远了。不过,他在心里从来没有怪过常志勇,在他与其他人串通时,他实在没有勇气向常志勇通风报信,所以一直觉得有愧于他。
在政治部的演讲时间马上就要到来了,那天晚上,余致力在家预习演讲,让柳红给他挑刺。就在他声情并茂地朗诵时,有客来访,打开门一看,竟然是戴名世。
对于戴名世的来访,余致力简直是诚惶诚恐。自从他被免去二十四处处长职务后,他就再没有来过二十四处。有关他的消息,都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的,听说他正在参加厅里组织的下岗培训学习。
“组织上安排我培训学习,学习结束就到老干处当处长,但我只学了半个月,突然觉得没意思,就辞职了,脱掉了警服,彻底离开了公安厅。”
“为什么啊?”余致力感到不可思议。
“我看透了,所以选择了离开。”
“您往后打算干什么?”
“我已经开了一个公司,自己干,在我当科长时,是给处长打工,当处长时是给厅长打工,我不想再看领导的脸色了。”
戴名世说的是真的。他告诉余致力,他一开始并没有这种想法,想好好培训学习后到老干处当处长,在老干处当处长,并不比宣传处差。他们在公安专科学习,因为是下岗培训,学校对学员们的要求特别严格,不准请假,晚上也不能回家,一律要求住在宿舍。早晚还要点一次名,不遵守纪律的学员会被严肃处理。清规戒律的生活没过多久,学员们就有些不耐烦了。学校设在郊外,到了晚上,就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是不远处有个果园,何不到那里偷些果子来吃?这个主意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同。特别是那些来自农村的学员,一下子勾起了他们儿时的偷青记忆,一个个更是跃跃欲试,兴奋得不得了。于是在一个晚上,他们拿了一支手电筒,一个蛇皮袋,一行五人出发了。当然,他戴某人也是其中之一。
有一个人白天曾经来踩过点,在他的带路下,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围墙下。据那个踩过点的学员说,那家果园养了一条恶狗,要小心被狗咬。围墙并不是太高,爬上去不难。其中一个有经验的人说,不要一起爬进去,那样容易被人发现。于是便约定,先让一个人爬进去,如果发现情况不对,那人就发出信号,学青蛙叫。那第一个人马上翻墙进去了。过了五分钟,没有任何反应,心想那人肯定是钻进果园摘果子了。于是第二人又翻墙进去了。戴名世是第三个翻进去的。他从土墙垛上往下跳,着地的时候,突然发觉不对劲,脚下是柔软的,像踩在了棉花包上,人一个劲地往下沉,有一种液体溅到身上,臭不可闻。糟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掉进一个粪池里了,这时手电亮了,他看到那两个先进来的人也像他一样陷在粪水中,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他正要发出信号,阻止外头的人进来。但他们低声阻止了他。没过多久,另外两个人也相继陷进了粪池中。
“太逗了。”余致力笑了起来。
戴名世不动声色地说:“从粪池里爬出来后,我猛然醒悟,觉得自己再不能这样生活了,对以前的机关生活突然感到厌烦起来,等了两天,我就从学校回家了,我那时还只是想旷一天课,回家调节一下,那天,我到朋友何必有的公司去玩,你见过他的,我们一起到机场接过人。”
“嗯。”余致力点点头。
“何必有的公司坐落在繁华的武林路,是新搬的,我还是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真是气派啊,比一个公安厅厅长的办公室要气派得多了。昂贵的原木地板,巨大的平面液晶显示器,流线型设计带网状材质的办公椅,德国进口的大音箱,巨大的红木办公桌,电子世界地图。一块从古寺挖过来的石雕挂在玄关,背景音乐响了起来,是用木鱼当乐器敲出来的夹带着流水的禅乐。室内所有的墙面都是玻璃,人走在其间,像是做梦一般。”戴名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看见我来了,何必有很高兴。他让秘书推掉所有的会议,我们山南海北地聊起来。也许是置身商海的原因,何必有在人面前总是像一个永远的赢家,他不见得永远都对,可是他绝对不会错,他的自信和傲慢,永远都写在脸上。赌徒。这时,一个词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是的,他就是一个赌徒。一个真正的赌徒根本不需要有本钱在手,他只要有他自己就行了。这个世界的游戏法则已经不是靠你做过什么,或者是能做什么来衡量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想做什么?这个世界是跳跃的,流动的,不连贯的,偶然性的,历史感只是文化人的一种精神追求,人们每一天都要向未知挑战,寻找着自己的时机。”
余致力点点头,觉得他说得真深刻。
“在机关里混,我看了太多的钩心斗角,太多的提防与算计,太多的背叛与冷漠,而且,我也是这样做的,特别是当上处长以后,我整个人都膨胀起来,膨胀的结果是,我的心胸变得越来越狭隘,得到的越多,也就越害怕失去,简直想把整个世界都攥在自己的手上。这段时间,我想得很多,我不恨常志勇了,毕竟是我先有负于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没有谁是胜利者,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害怕自己变态,所以我决定干脆全身而退。”
戴名世的无情剖析和反思,很大地震动了余致力,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点头。
“听说现在提拔干部是搞竞争上岗,你也参加了吧?”
“是啊。”余致力把竞争上岗的意义和具体操作法简略地跟戴名世讲了一遍。
“我一直看好你的能力,你是适合在机关发展的,但是,你现在还是有点幼稚,难道你相信这种提拔干部的方式就真的公开公平公正吗?实话告诉你,我觉得是换汤不换药,这样的方式比以前更难提拔了,以前只要摆平一两个关键人物就行了,现在你需要搞好关系和摆平的人就更多了,所以说,你要想得到提拔,还是得‘功夫在诗外’。”
“是吧。”余致力似懂非懂地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戴名世说。
那天中午十一点多,政治部干部处的黄觉来到了二十四处,他一个一个办公室串门,和每一个人亲热地打招呼。起初,余致力还以为他来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快到十二点了,他还没走,这才搞清楚他是来请客吃饭的。余致力感到很奇怪,一个干部处的科长怎么会来请二十四处的人吃饭?在余致力的印象中,干部处的人一个个都不好打交道,特别是这个黄觉,给他的印象总是仰着头走路,嗡着鼻子说话,一副牛气冲天的样子。这次,他怎么会这么低调?余致力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后来,黄觉竟然还拍着他的肩膀,和他称兄道弟,要是喝醉了酒还可以理解,但他没有喝酒啊。
黄觉为什么要请客,余致力越想越不对劲,在去酒店的途中,故意落在后面,和叶小青走在一起,低声地问她:“黄觉为什么请客,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不要打红包?”
叶小青盯着余致力看了一眼,笑说:“当然要啊,他今天离婚。”
“离婚也要请喝酒?”
“是的,上个月我就吃过一次离婚酒,现在特时兴这个,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还真不知道,那要打多少红包,两百够不?”余致力边说,边摸自己的口袋,看口袋里是否有足够的钱。
“我的力哥哥,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叶小青哈哈大笑起来。
余致力正要问个究竟,这时何生亮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只好随他们一起走进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