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向南市公安局宣传科的同志来到二十四处，林黛芳不在，宣传科长马申是季声瑜的同学，他请他们一行三人吃中饭，还请了余致力作陪。一餐吃掉了三百多块钱，后来季声瑜把发票拿给林黛芳签字报销，结果林黛芳拒绝签字，还阴不阴阳不阳地说，马申是你的同学，来二十四处不是为了公事，而是来看你，你本来就应该私人掏腰包啊。季声瑜当时气得脸都黑了。当着她的面一声不响地把那张发票撕得粉碎，抛在空中，让那些碎片像雪花一样飞舞。
从此以后，季声瑜就再不到林黛芳手中报一张发票。而像宋清如、常志勇他们，每个月都拿一沓发票去找她签字，林黛芳从来不说二话。
宋清如当上副处长后，季声瑜的副处长职务更是成了一个摆设。他当然有怨言，但没有任何办法。
开始的时候，季声瑜也向余致力发牢骚，他这个所谓的副处长还不如一个办事员。他以前也在林黛芳面前表示不满，想和她大吵一架，一泄胸中的块垒，问题是人家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总不能公然向领导挑衅，更不好向组织上告状。如果他告她的话，肯定会处于被动状态，他是一个副手，本来就应该配合处长的工作，和处长关系处理不好，说明他的工作本身就有问题，至少是不称职。
后来，他就得过且过了。他走在外面，毕竟还是一个副处长，别人还是要买他的账。从此以后，他就把心思和精力全部花在朋友和交际上。
有一天晚上，余致力有些郁闷，深夜十一点多还在大街上散步，突然看到一棵街边树上靠着一个人，在哇哇地呕吐。走近一看，竟然是季声瑜。他连忙扶起他，季声瑜看到余致力很高兴，喷着酒气对他说，他一连喝了两顿酒，从晚上七点一直喝到现在，先是和公安分局的一个副局长，后来是和几个法院的朋友。又嚷着要和余致力去吃夜宵，说着，马上掏出手机打电话，说是叫几个哥们一起去。余致力连忙阻止了他，说不早了，要送他回家。他也不管季声瑜愿不愿意，挟着他就往他家的方向走，硬是把他送回了家。
“以后还是要少喝点酒，要注意身体。”余致力边走边劝他。
“兄弟，我也不想喝，但心里苦啊。”季声瑜说着，用手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他心中的苦涩像东西一样抓出来扔掉。
余致力也陪季声瑜喝过几次酒，都是和别的处室的处长和副处长，他和他们一个个称兄道弟，一看就相处得不错。在余致力的眼中，季声瑜现在简直变了一个人，他以前喝酒，是出了名的不爽快，总是借口感冒什么的喝不得酒，不得已要干杯时，杯子里的酒要么被他泼掉一半，要么把酒含在口中，再吐到茶杯中。但他现在的表现令余致力刮目相看，动不动就一饮而尽，给人很豪爽的印象。
有一次，他还悄悄地向余致力透露，他要调到别的处室去，哪怕是信访处也行。他说他一分钟也不想在二十四处待了，但他从来不讲林黛芳的坏话，有时不得已谈到她，也只是说，她当二十四这个家也不容易，他理解她的难处，就再不说别的了。
余致力觉得季声瑜比他成熟多了，他的身上有不少值得他学习的东西。
和季声瑜一样，余致力在二十四处也是相当不如意。尽管他拼死拼活地干，但林黛芳对他的工作越来越不满意了。她总是能从他的工作中挑出刺来。只要她来过问他的工作，他就会像一个没有做家庭作业的小学生那样紧张兮兮。
有时，林黛芳到外出差几天，他就会觉得很轻松。但一想到她马上就要回来，他的心里就充满了莫名其妙的紧张。
有一天，余致力在上班的途中抓到了一只小麻雀，他想起叶小青喜欢小麻雀，就把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把麻雀带到了办公室来。
叶小青听说余致力给她抓了一只小麻雀，高兴得连蹦带跳，她说她要把它好好地养起来，直到它长大，再把它送上蓝天去。
叶小青拿到小麻雀后，高兴地捧在手心把玩，她见小麻雀很乖，一点也没想到要逃走，就放松了警惕，还用手指轻轻地拨弄它的翅膀，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小雀雀，你飞呀，飞呀，怎么不飞呀。”
哪知小麻雀就真的一下子飞了起来。叶小青惊叫一声，大声喊余致力，要他帮她把小麻雀抓住。
小麻雀在办公室高高低低地盘旋了一会儿，就飞了出来，等余致力闻讯赶来，它正在走廊上高高低低地飞着。
小麻雀羽翼未丰，还不怎么会飞，飞一会儿，就要趴在墙壁上休息一下。叶小青见小麻雀趴在墙上，就怂恿余致力把它抓下来。
余致力很快就把小麻雀抓住了。叶小青高兴极了，大声地叫嚷起来：“给我给我，快给我，你这个小家伙要是再不听话，看本小姐怎么处置你。”
就在这时，林黛芳突然出现在走廊上。
“你们在干什么？”
林黛芳板着面孔，严肃地问。
看到林黛芳，余致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他猛地松掉手中的小麻雀，小麻雀啪地一下摔在地上。受惊的小麻雀马上从地上飞起，可能是用力过猛，小麻雀刚刚飞起来，就狠狠地撞到了对面的墙壁上，一头栽了下来。正好落在林黛芳的脚边。她二话没说，抬起一只脚踏了下去。
小麻雀在林黛芳的脚下发出一声惨叫，叶小青吓得用手紧紧地把眼睛捂住。
“你看你们都在干些什么？”林黛芳不动声色地说，“现在工作这么紧张，你们却还有心思在这里玩物丧志。”
林黛芳一边说，还一边用脚在小麻雀幼小的身体上踩过去。
这只可怜的小麻雀很快在她的脚下变成血肉迷糊的一团。余致力从林黛芳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凶狠的目光，他简直不寒而栗。
待林黛芳离去后，叶小青流着泪把小麻雀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收捡起来，用报纸包好，郑重其事地埋在了外面的草坪里。
余致力怎么也没有想通林黛芳会变得这样残忍？他又想起她喂那只困在竹节板中的小猫崽时的情景来，那时的林黛芳在他的眼中，是那么善良，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难道她真的变态了吗？
余致力回家后，柳红发现他有些不对劲，就关切地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有，可能是最近工作压力大。吃了晚饭后，便借口要加班，去了办公室。
余致力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在他办公室桌正前方的墙上，仍然贴着那幅比德丽的仙女图，还是以前贴在隔断里的那张。
“比德丽，我的比德丽。”他经常在心中呼唤她。然而，林黛芳虽然和他近在咫尺，却听不到他的呼唤。她现在对他是熟视无睹，看他时，除了严厉，除了冷漠，眼睛里不再有任何色彩。
他伏在自己桌上里，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了很久很久，就像一个小孩，失去了他心爱的玩具。
他默默地望着他的比德丽，眼睛里含着可怜兮兮的、不为人知的泪水。是的，林黛芳不知道他在为她流泪，只有他的女神比德丽才知道，只有她才真正在乎他的感受，和他的心一起跳动，并为他流下深情的泪水。
余致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顺手把那个脉脉含情的比德丽从墙壁上扯了下来。哧地一下一分为二，嚓地一下二分为四。再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撕碎，撕碎，最后撕成了碎片。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晚上十一点多钟，他才回到家，柳红还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回来，马上就站了起来，而他好像没有看见她似的，一个人走进了书房，胡乱地翻着一本书。柳红走过来，温柔地对他说：“衣服和热水都备好了，你去洗个澡吧。”余致力只是摇摇头，一声不吭。
“你没有什么事吧？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我没事，别烦我了好不好。”
“有什么事就说出来，看你那样难受，好多天来也不理人，我真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是好好的吗，又不会死人。”
“你怎么这样说话？”
“那你要我怎么说话，是你找我说的，我又没找你说！”
“致力，别这样，我们是夫妻……”
“是夫妻又怎么了？”余致力把手中的书啪地一下扔了开去，说道，“请你不要开口闭口夫妻了好不好，这世界上，难道就只有我们一对是夫妻？”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算了，你洗澡去，别抽烟了。”柳红说着，伸手去拿他手中的烟。哪知余致力猛地把手臂抡了过去，那包烟一根根像天女散花一样地散落在地上。由于用力过猛，他的手臂啪地一下打在了柳红的脸上，柳红的眼镜啪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她用双手捂住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浑身都在抽搐。
余致力蒙了。连忙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柳红根本就不理他，而且越哭越伤心。他伸出手，想看看她脸上的伤。她不给他看，一扭身回到了卧室，啪地一下把房门反锁了。他在外面喊她开门，她不开，房间里隐隐地传来了她的哭声，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么多天来，他一直不理她，而且还动不动就发脾气，但她还是忍着，把他伺候得像个皇上一样。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是多么希望柳红和他狠狠地吵上一架啊，这样，他的心里可能就会好受一些。
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他想起结婚以来，她对他的好，她对这个家的付出，特别是对他父母的那份孝心，一种深深的内疚感在他心中冉冉升起。
余致力再次去卧室时，发现柳红已经把反锁的门打开了，他推门进去，轻轻地睡在她的身边。
他睡不着，后来，发现柳红也没有睡着，为了表示对她的愧疚，他开始抚摸她，轻轻地，轻轻地，她一直在排斥和抗拒，一个小时后，他的耐心和诚恳终于得到回报，他进入她的身体。她也弃械投降，紧紧地把他抱住，泪流满面地亲吻他。
然而还没有一分钟，他就从柳红的身体上轰然倒下，像一截朽木一样滚在一边，他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泪水一下子汹涌而出，善解人意的柳红什么也没问，只是用手轻轻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日子过得真快。那一年，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份。一种叫非典的疫病在中国大地乃至全球掀起了一场巨大的灾难，非典引起的恐慌席卷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在莫城，因非典而死亡的人数并不多，但人们仍然戴着口罩上下班，醋和板蓝根冲剂被疯狂地抢购一空。人们惊恐不安地围在电视机前关注国家防御非典的最新消息，生怕感冒，一旦有发烧现象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那一年，对二十四处来说，也是祸不单行。全国施行报刊整顿，《警魂》杂志被列为全国677种停办报刊之列，迅速停办。戴名世出事后，处里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发钱了，但还是通过杂志发行费什么的，时不时地变相发一点钱，现在，杂志没有了，意味着二十四处的油水突然断掉了，除了“裸体”工资，基本上没有什么别的经济来源了，余致力家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更加拮据起来。
二十四处的人不再像以前那样自我感觉良好，有的人心里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一心想调到别的油水足的处室去，但是，真要调动，又谈何容易？
一天晚上，余致力正和韩英哲几个同学一起喝酒，搞得很晚才回家，就在上楼时，余致力突然接到林黛芳的电话，这是他绝对没有料到的，她说想和他聊聊。
“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说好吗？”
“不行啊，我想……”
从电话中传出她轻声的啜泣，余致力心中一惊，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连忙问她在哪里，边问边跑到街上去打出租车。
林黛芳在一个三星级宾馆的房间里等他。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虽说不再有任何亲密的关系，但听到她抽泣的声音，他的心还是一紧，尽管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事，但他知道自己还是在乎她的。
余致力推开房间的门，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沙发的一角，他看到的是她的侧影。
“林处，找我有什么事？”
“没有事就不能找你吗？”
林黛芳身上散发着一股酒气，用一种低柔无力的声音反问道。
“没有事我就回家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
余致力淡然地说。
“致力，这些年，我知道你恨我，是我不好。”
余致力看见林黛芳的眼睛含着泪光，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林处，你怎么了？”
余致力的声音里透着关切。
“喊我黛芳，像以前那样。”
“黛芳，你到底怎么了？喝了好多酒吧？”余致力急切地问，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致力，原谅我，我的心好苦。”林黛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余致力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他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直到现在，他还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林黛芳自从当上处长后，在他的面前一直是强势的，有时甚至是那么不可理喻。她的情绪易反易复，他真的不敢相信她。
“我是真的爱你，和你分手是因为生小孩的事情，我不能再生小孩了，你知道吗？”
“为什么？”
余致力问，这个问题也是他一直想知道的。
“你知道吗？我和曾锋之间是没有感情的，一开始就没有，是他强暴了我，我发现自己怀了孕，才和他结婚的，结婚之后，我就后悔了，一直生活在惶恐中，到底生不生下这个孩子？几次走到医院，想把他打掉，但最后又返了回来，我不能对我的孩子那么残忍……”
林黛芳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你还记得那只围困在竹节板中的小猫崽吗？”
“嗯。”余致力点点头。
“那时一看到它，我就想起腹中的小孩，不过，我的儿子还是生下来了，而它死了，所以，我不能再生小孩了，我对生小孩怀着极度的恐惧。”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是你告诉我，我会理解的，不生就不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几次都想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不能太自私，不能害你，我理解你父母盼着抱孙子的那种心情。”
“唉。”
余致力长叹了一口气。
“你要知道，我是爱你的。”
“我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