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想造反了呢!覃月格心想,他是不是觉得他姐夫听了老梯玛的话杀了那只虎崽,白虎才把他的外甥叼走的呢?也许他还在想,他的外甥要是不被白虎叼走,他姐姐就不会疯了,——他肯定是这么想的!他肯定还在想——这一切都是老梯玛惹的祸!可这样犯忌的话,他又怎么敢说出口来呢?毕竟,就连他阿巴也很少反驳老梯玛的决定的,——他代表的可是神权哪!而他,一个汉族女人所生的儿子,难道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真是想造反了吗?
月格似乎怎么也想不通了,只听得梯玛叔依旧在说:“这怎么是一样?一般的老虎有的是,它作恶该打就打、该杀就杀、该剐就剐!可是白虎又是什么呢?白虎可是我们毕兹卡人的家神呵!是我们的家神我们就只能敬、不能杀!再说,我让你姐夫去杀那只小老虎,是去取那小老虎的魂魄,如果不是取了那小老虎的魂魄,你姐又会怀孕、又会产下龙凤胎么?”
可不是么?她想。
如此一说,向大恒就哑然了,脸红了,他再也无话可说了。他急忙缩回了头去,就像一只缩头乌龟。覃月格就笑了,心想这小子初生牛犊不畏虎,他有种哩!啧啧。
这时候,场院里依旧一片鸦雀无声的,老梯玛覃望岳不觉环顾了一眼四周,然后清了清嗓子,说:
“我已经得知了天意!如今世界很不太平,有外夷入侵,不日战火将烧到我们这边来!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有些事一时半会我也看不清楚、说不清楚,我想等等大家就知道了。不过,我要提醒大家的是,今后无论是谁都不要再去招惹白虎,谁要是再去招惹白虎,谁就会遭殃甚至祸及九族!——这就是诅咒!上天的诅咒!”
这时候覃月格发现,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那个胆敢造反的汉族女人的儿子——向大恒,他忽地缩回头去了;紧接着,他又偷偷地、悄悄地溜了出去。他这是去干什么呢?覃月格不知道,但她很想知道。她也跟了出去。
10.邂逅
向大恒真是个胆子天大的人,他竟敢造反哩!他想学他哥哩。但是他却不知他哥如今在哪里了。现在,他的首要任务是:死死地看住他姐,不能让他姐乱疯乱跑了。要是他姐让白虎吃掉了,那还得了?毕竟他姐还有个小闺女要养呀,她要是就这么让白虎吃掉了,那小虎妹谁又来养呢?难道还想让二屁的老婆莲花来奶大她、养大她吗?
可那时,向大恒想得最多的不是他哥,也不是他姐,也不是小虎妹,而是那个神权在握的代表——老梯玛覃望岳!
哼,那个老梯玛覃望岳,捉鬼放鬼不都是他么?他又有什么卵调子高的呢?哼,老子偏偏就不信这个邪!老子偏偏就要去招惹那只白虎,老子倒要看看他****的覃望岳还敢咬老子的****不!
向大恒一路这么发着毒誓。这时他猛一抬头,却不见了他姐。他心想,我姐呢?我姐刚刚都还在这里的,她又跑到哪去了呢?那时候他阿巴叫他好好地看着他姐,可他却把他姐看丢了。因为他阿巴说,那个****的覃日格已经靠不住了,他眼里就只有他一族之长的位子了,他哪里还会去管你姐呢?现在想起来,阿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而且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事物的要害和本质来,要不然我姐去了哪,他****的覃日格怎么就不晓得呢?还是他****的原本就不想晓得呢?哼,那时候我姐还没有生产的时候,他****的覃日格不是还想休了我姐另娶一个小老婆么?哼,要不是我阿巴当时说了几句狠话,他****的阴谋不是早就得逞了么?哼,他****的还想去勾引二屁的老婆莲花呢,而且还当众吹牛说刚生娃娃的**最好日了,就像日泡粑粑呢!啊呸!他****的那也叫人话么?简直比畜生都还不如哩!哼,如今我姐疯了她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的不是更想作践她了么?可是我的姐呢?她刚刚都还在这里的,她又跑到哪去了呢?她莫不是又跑到白虎山去了?啊啊,那可是白虎的窝啊!那也是随便能去的么?
那天,向大恒就跑到白虎山找去了。他要找到他姐,他怕他姐也被白虎吃了呵。
他先是找到了葱白岭,接着又找到了老鹰尖嘴,最后才找到了迷魂坡。这坡可不是一般的坡,弄不好就会迷路的。你讲他能不担心么?而且那道坡是通往向家峒和覃家峒的一条古栈道,沿河走下去,就是三河镇了。三河镇是大山和丘陵地带的结合部,再往下就到了水码头常德,那就是一马平川的水泽之国了。大凡陌生人进入这道坡后,就如同闯入孔明布下的八卦阵,十有八九会迷失方向的。因为这三道类似的坡,内中有七七四十九个山包、八八六十四道沟壑、九九八十一条山路,而这些山包和路以及沟壑,又大都被茂密的森林和葳蕤的水草覆盖着,犹如迷宫,让人一时间辨不清东西南北。虽然,这些小山包大小不同但山形相似,一个个恰如一枚枚棋子,遍布在大地之上、河川之上,星罗棋布,九曲连环,环环相扣。因此,也有人叫这里棋盘地。说此种地形能出好穴,但好穴一般人看不出来,得请风水先生来看。事实上谁要是看出好穴来了,以至于让谁家埋中了好穴,那么看地的人就会瞎眼睛,下半辈子就再也见不到阳光和光明了。说白了,那方好穴就是一颗会移动的棋子,而一子活则全盘皆活。所以慧眼识珠的人,如果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地势,就会发现这里有如一个巨大的棋盘,或者一个迷宫,既高深莫测,又神秘非凡。自然这里向大恒来得多了,即便闭上眼睛乱摸他也不会迷路的;可是他姐来了,他姐又认得这路么?她不迷路才怪呢。别的不说,一旦撞上了白虎,他姐还会有命么?所以,他阿巴就下了死命令,让他去好好地保护他姐、照看他姐,事实上,即便他阿巴不下这道死命令,他也晓得好好地去保护他姐、照看他姐的,谁叫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弟呢?可是,那天向大恒也太贪玩了,他为了作弄那个捉鬼放鬼的老梯玛覃望岳,居然把姐跟丢了。就只一眨眼的工夫啊,他姐就不知去向了。可她除了能来白虎山,还能去哪儿呢?
这时天下起了小雨,山隐隐、雾蒙蒙的,道路泥泞不堪。“我姐……我姐她又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呢?”他觉得不可思议。但一路的脚印告诉了他,他姐真是来过了。这时他抬头一望:啊啊,啊啊,那团一闪一闪的白影又是什么呢?难道只是一团白雾吗?那白雾难道也会那样闪烁、移动吗?他还从未见识过这种情致和景象呢。可是仔细地一望,啊啊,不好不好,那、那不就是一只白虎么?我的天哪!
他只差吓得屁滚尿流了。
他赶紧端起了火铳,立即朝着半山腰那个黑漆漆的洞口瞄准,再瞄准。那是白虎的巢穴。那巢穴他去过,他还亲眼看见那些大人在里面枪杀过小虎崽哩!而且他也知道,先前他姐夫覃日格就曾带着阿黑去过的,他姐夫还将一只小虎崽带出了洞来,居然还杀了小虎崽吃了它心肝!哼,想不到别人说胆子天大是因为“吃了熊心豹子胆”,可他姐夫的胆子居然比天还大哩,他居然还敢吃老虎胆!哼,屁话!你看他那卵熊样,不是也很畏惧害怕白虎的么?但是阿巴说了,那个人居然连老虎的胆都敢吃,他难道还不敢休了你姐吗?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呀?哼,这个事咱们得密切注意才是!特别是你姐极有可能会去白虎山,到时候你一定要加倍小心才是!没承想阿巴未卜先知,竟有先见之明,而且一语成真,一语中的!
但是向大恒又想,要是那只白虎敢靠近自己,老子决不会轻饶了它!老子就一枪崩了它!哼,你这个****的白虎!你这个白虎精!
这时候,他都只差扣动扳机了。可是仔细一望,就只差把他吓坏了、吓出魂来了,——啊啊,啊啊,那个爬向白虎山去的影子,不就是我姐吗?阿涅!那、那哪是什么白虎呀!你看你看,她还披着一张白布呢,那不就是我姐吗?啧啧。我都险些扣动扳机了呵,我的个天老爷呢!虽然那距离稍稍远了一点,即便击中了也不会致命,但那铁砂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即便不死也会痛个半死呢。啧啧,我的个老天爷,你****的差点骗了老子哩,你****的差点就叫我打死了我姐哩!那一刻,向大恒都吓出一身冷汗来了。可他怎么也搞不清白,自己分明看见的是一只白虎啊,怎么一下就变成了我姐呢?这难道也是幻觉或错觉吗?
他不敢相信。只觉得冷汗在一粒粒、一颗颗地往下滴,往下掉,而且带着一股股、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但这时他不敢再想那么多了,他想如果白虎真的在白虎山,一旦他姐碰上了,或者白虎碰上了他姐,他姐难道还会有命吗?这么一想不得了,他便飞也似的冲下老鹰尖嘴,朝着白虎山爬去了。他一路爬还一路喊:
“姐啊姐啊,你赶快回来啊,那里有白虎啊!姐啊!”
他姐听见喊声了,就停住了。她在向兄弟招手。啊啊,那不是手,是花,是一个大花环呢。这时候他看清了,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姐身边了,他一把就抓住了他姐。“你放开我!”他姐说。“姐啊,不能去啊,那里有白虎啊!”他依旧不肯松手。“我不怕!”他姐说,“你放开我!”
他怎么会听他姐的呢,不要说他姐是疯子,精神不太正常,就是她还正常,那白虎的洞穴也是能够随便去的么?那白虎也是好惹的么?白虎和人类有仇啊!所以,无论他姐怎么说他也不会再听了,他一把肩起了他姐,就赶紧跑下山去了。可他姐依旧不断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使劲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路拍还在一路大喊: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看见我儿子了!”
就在这时,向大恒回头一望,果真就望见那只白虎了呢。啧啧,我的个天老爷呀,那只白虎果真还在洞里哩!而且它正依偎在那块巨石边,朝着山下张望呢。啧啧。要是它再追赶几步,就可以追上来了呀,而且只需一口,就可以结果我们的小命了呀。这时候,向大恒再也顾不得他姐了,他就像背着一匹鸡毛一样,飞也似的爬上了山去。他不知白虎追上来没有!他只顾拼命地跑呀跑呀跑呀,他再也跑不动了,他只得放下他姐。他想即使白虎赶来了,老子也跑不动了,大不了死了算了。这么一想,他又朝着对面山上打望了一眼。嘿,嘿嘿,他娘的那只白虎还站在洞口前呢,它还在呆呆地朝着我们张望呢,它并没有跑下山来追我呀,啊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子总算又躲过了一劫。他就在心里欢呼起来了。可就在这时,只见那白虎又猛地昂起头来,朝着天空又是一声咆哮:“噢——呜——!”
山鸣谷应:“噢——呜——!”
他顿觉耳朵发麻,心速加快,身子一斜,就瘫软在地了。因为那凄厉绝望的虎啸之声他还是第二次听到呢。他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小,但他依稀记得,那只老虎也是在这般凄厉地吼叫之后,就从千丈崖上跃下来了……现在,这只白虎又想干什么呢?它难道也想从那山崖跃下来吗?
嘿嘿。正在这时,他忽然望见山下的棋盘地里,又冒出一个人头来了,他想那白虎要是再追赶下来的话,那个人不就成了个替死鬼么?“哈哈哈!哈哈哈!”他于是放声地大笑起来,不想大笑过度,他又忽地栽倒过去了。可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见眼前半跪着一个人,那人正死死地掐住他的人中不放呢。一看,那人头顶黄冠,身着道袍,羽衣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再看,那人却尖嘴猴腮,高额细眉,额骨下竟镶嵌着一对三角眼,而那双眼珠子还在骨碌碌地打转呢,似乎那瞳孔里还依稀散发着饿狼一般的绿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但他却一脸的微笑。这时候,那人见他慢慢地睁开眼来了,便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好了,你总算醒过来了!”
哦哦,我醒过来了,这么说我刚才是晕过去了?还是死过去了呢?向大恒搞不明白。他心想:这个陌生的道士又是谁呢?他又是从哪来的呢?哦哦,你看他的拂尘,只是那么轻轻地一拂,就把我拂醒了……难道他是一个刚刚下凡来的神仙吗?阿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