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山本太郎悄悄地隐藏好了。他藏在了一片草丛之中。那是一丛芭茅草。月色之下，那挂满露珠的草叶闪烁着寒光，锋利、清冷无比。山本一直等待着，期盼着。万籁俱寂，河风拂拂。不远处，不时有山鸟的鸣叫声传来，鬼哭狼嚎似的，令人毛骨悚然。那一定是夜猫子——猫头鹰在叫，他想。因为只有猫头鹰才会发出这般恐怖如婴儿的叫声。那个时候，山本漫无边际地想象着，梦幻着，忽然间，他闻到了一股花香，樱花的香。他嗅嗅闻闻，真是樱花的香啊，那香味淡淡的，悠悠的，飘忽不定。其实他知道，河对岸的岩坎上就有几株高大的樱花树，那樱花树正好对着河这岸的青楼呢。而青楼正是歌妓出入的地方。他最喜欢那里了。因为在那里，他可以依窗而坐，凭栏而望，还可以一边抱着美人儿，一边听着小曲儿，又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樱花。那个时侯，山本就会思念日本，思念日本的故乡和亲人。如今，正是阳春三月，日本的樱花也应该开放了吧？他想也应该开了。那时候，他的脑海里便不油然地回荡起了那首日本民谣——《樱花》的旋律：
樱花啊，樱花啊，
阳春三月晴空下，
一望无际是樱花；
如霞似云花烂漫，
芳香飘荡美如画！
快来呀，快来呀，
一同去赏花。
这时山本的眼前也便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从白雪皑皑的富士山上，到樱花盛放的海上小岛，再到身着和服的美丽的少女……仿佛都掩映在浪漫樱花的粉红色彩中，使他浮想联翩，久久不能忘怀。其实山本知道，樱花最初的痕迹出现于喜马拉雅山区，此后这一物种便逐步传入了印度北部、中国的长江流域，以及台湾、韩国和日本等地；尤其是在他们日本国，樱花最终形成了相对独立的变种地带。尔后，他们日本国的樱花由于过于出名，随之又培育出冠绝世界的品种，所以世人一说及樱花的时候，一定程度上说的其实就是他们日本国的樱花。其实追根溯源，日本的樱花也来自于中国——中国的云南，因此在大多数日本人看来，滇樱花才是日本国樱花的祖本。据说日本樱花的祖本最早是由僧人从云南带回日本的。而这一观点，似乎与一些日本人坚称他们的祖先是云南白族人一样，很具有挑战性和探索性。然而山本知道，无论怎么说，所有的樱花都是从喜马拉雅山脉传过来的，当然也包括他们日本国的樱花。
然而那一刻，他不敢再分神了，他收回了思绪。他死死地盯住了前方，不放。可是子夜了，怎么还不见他的人影呢？难道今晚他改变了路线？不可能！那时候山本盯得贼紧，目标不可能错过。所以他很不甘心，他只能继续等待。又过了一更，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人，哦，那只是一个人影，那人影悄悄地溜了过来。但看他行走的姿势，有些畏畏惧惧、猥猥琐琐的，一点不像正经人，根本就不是向大仁。哦哦，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士兵，一个好色的士兵，他从青楼里溜出来的。他在****。他也许是怕抓，怕上军事法庭，所以才想悄悄地溜回去吧。那个时候，只要一看到青楼，山本便会联想到那些慰安妇，无论日本的、大韩的，还是中国的，其实在他眼里，那都是一群不是妓女的妓女！可就是她们的牺牲，给了他们大日本皇军无尚的安慰和无穷的力量！因此，她们既是尤物，又是良民，更是大大的牺牲者！可是这么些年了，山本几乎连个日本女人也没碰过了，他只能出入这些青楼、这些艳行、这些柳巷，他几乎都已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了！他只觉得，自己就是一瓣飘飞在异国他乡的樱花，不知道何时才能够飞回自己的故乡去……
山本几乎白等了一夜，这一夜他被蚊虫叮咬了无数口：他的身上，脸上，手臂上，如今都满是红红的疙瘩了。一个个奇痒无比。可仔细一想，这时候又哪来的蚊虫呢？都是这些草叶——长着锯齿一般的草叶在暗中作怪。于是他一摸，他又被咬了一口。好痛！啊啊，想不到这****的草也会咬人呢，更何况这些人啊？这么一想，山本又开始动摇了，心想我们日本人真的能够打败中国人吗？他表示怀疑。
但是山本依然一动不动，他紧咬着牙关，最终还是忍过来、挺过来了。眼见天就快亮了，他还没有发现那个人来，他就感到自己白白地蹲守了一夜。可就在他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忽地，又传来了一溜马蹄声。啼嗒，啼嗒，一路响过来了。啊啊，他等待的那个人来了。果真是他——向大仁。他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后面还跟着个警卫，他们沿着里溪来了，来了。他们这又是去干哪呢？
他便悄悄地跟踪而去……
53.使命
回家的路依旧是那一条，但是向大仁眼里的景物不一样了。他不仅看的不一样，想的也不一样了。
可是那一路，向大仁脑子里所想的，依旧是常德鼠疫不断蔓延和扩展的情景。
那是去年11月4日发生的事情。
那天是星期二，向大仁正好加班值勤。上午6时50许，一架日军97式轻型轰炸机飞抵了常德上空，在浓雾中久久盘旋。一阵尖锐的空袭警报“呜呜”地鸣响起来。于是男女老少，一个个慌乱地离开房舍向城外的七里桥、船码头等地疏散开去。只见日机转了一个大圈又俯冲而下，向大仁以为敌人要射击了，要投炸弹了，他便大喝一声：“卧倒！”大家都纷纷匍匐在地，卧倒，一动不动。可是，敌机既没有投弹也没有扫射，向大仁就觉奇怪了。抬头望去，但见那架敌机再次昂起头来，随即沿着城中心法院街、关庙街、鸡鹅巷又绕向了东门外五铺街、水府庙等街区，一路投下了麦粒、谷子、高粱、破棉絮、烂布条等等破烂物，然后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空袭警报一直鸣响着，一直持续到下午5时才解除。
人们纷纷回城。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漫天而降的东西居然是死神的请帖。那时候军警们在乡镇公所的配合下，开始组织居民清扫和焚毁空投的垃圾，同时派人将一包东西迅速送往广德医院进行化验。显微镜下，医生发现了布满两极受色很深的划形杆菌，有了类似于鼠疫细菌的发现。三天之后，《民报》《新潮日报》在报纸头版披露了这则恐怖的消息：敌机于本月四日在本市撒播米、麦、棉质纸等杂物，经广德医院化验确含有鼠疫杆菌。
在此之前，常德城内还从未发生过什么鼠疫跳蚤，一般市民即使看到报上登载的消息也不以为然。就这样几天过去了，市民们反倒安下心来了，不再留意敌机空投的是什么垃圾之物。可就在这时，死神却一步一步向人们逼近了。11月12日，也就是日机空投鼠疫菌蚤后的第8天。那天早上，向大仁值勤途经蔡家，听见有人在家里呻吟，他就走了进去。他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甚至有些异常：过去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蔡桃儿，躺在小床上，瑟缩着，牙齿打颤，浑身忽寒忽冷的，体温在激剧地上升，而且呻吟不止，烦躁不安。向大仁忙问孩子的母亲：“这孩子怎么了？你怎么不带她去医院呢？”她母亲说：“孩子发高烧了，从昨天晚上9点多钟就这样了。”向大仁说：“那你怎么还不送孩子去医院啊？”她母亲说：“我没有钱啊。”向大仁说：“是孩子的命要紧，还是钱要紧啊？给！”他立即掏出身上的钱来，叫她赶紧送孩子去医院。
她们去了。医生见状立即抽血化验，可化验的结果却大出意外：没有发现疟原虫，只发现了少数两极着色深的杆菌。这与敌机空投物中发现的东西完全一致。没承想，这个名叫蔡桃儿的女孩，反倒成了常德城里发现的第一例鼠疫病人。两天以后，蔡桃儿死了。她死亡的消息立即见报，并且迅速地传播开去。人们开始诚惶诚恐，纷纷议论起来。
从这天开始，常德城内天天都在不断地发现鼠疫病人，而且病人还在一天天地增多，病在一天天地加重，大有蔓延、流行之势。一时间，细菌战造成的恐怖和慌乱迅速地笼罩了整个城区，人们无不谈“鼠”色变。与此同时，常德发生鼠疫的告急电报也雪片似地飞向省卫生处及国民党中央卫生署，可是相关部门却采取回避态度，都不肯积极地拨款解决防疫的经费问题，而且大多还在相互推诿，拖延时间。防疫的最佳时间便在拖延中一天天地耽搁了，疫区也在一天天地扩大，疫情也在一天天地蔓延……这个时候，那些警察才开始封锁发现疫情的街巷，再不许闲杂人等出入。但为时已晚，由于政府的麻痹大意、掉以轻心，这时候鼠疫已经大面积暴发开来、流行开来。这个时候，防疫人员又才大量纷纷地涌入，与百姓开始合力抗争死神……就在这时，向大仁接到了上峰短期培训的命令，被立即派往了防疫第一线。
军令如山！
一个星期后，向大仁又接到上峰的一道紧急命令——立即封锁所有进出大山的通道，防阻鼠疫进一步地扩张、蔓延。而向大仁带着尖刀连来到三河镇，立即封锁了各条道路、路口。这是进出大山的必经之地。同时他还布告整个里溪不许任何人等自由出入，甚至连鸟儿也不许飞出去一只。
这是一个军人的使命，没有任何二话可讲。
但令向大仁没有想到的是，这里除了可怕的鼠疫之外，还隐藏着一小股日本间谍——特务呢。情报机关刚刚捕获了这一消息。上峰于是电告他务必迅速严查每一个道口、每一个路人，决不容许一个日特漏网，哪怕错杀三千也在所不惜。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向大仁不觉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又哪来那么多兵力呢？对付鼠疫都还来不及呢！除此之外，那时候他并没有获得更多更为详细的情报，也不知道这些日特究竟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如今，这世道不晓得又有多少个狗汉奸，他们的脸上又没写上“汉奸”几个字，又岂能轻易地分辨出来呢？想要立即摸清楚日特的底细又谈何容易？无疑大海捞针。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目前只能先回向家峒一趟，请求亲家爷——老族长覃望川尽快组建一支覃家军，如若不然，一旦日本鬼子突破了常德防线，就将大规模地深入武陵山腹地，直逼国民党的陪都——重庆。
这一趟非亲自出马不可！他想。
这不是出于私心，向大仁知道，阿巴早已经去世了，可是他接到电报也没能赶回来，他想阿巴一定会理解自己并原谅自己的——忠孝不能两全啊，作为一个军人，在家仇国恨的时候，他也只能选择尽忠了。他不想做一个亡国奴！
然而，回家的路即便再漫长，也没有他的心路漫长啊！
其实向大仁那时并不想回忆的，可是记忆就像一条蛇，缠绕着他，久久地挥之不去。一入里溪，他就想起了阿涅——自己可怜的老母亲！其实他早就知道，阿涅的心灵早已经被仇恨所吞噬了，如果她再不离开人世，那么她的命运就将更悲惨了！那个时候，她已经是一个被丈夫完全遗弃的怨妇了。所以在他阿涅离世之前，他拽着阿涅冰冷的手，哭天抢地，泣不成声。而阿涅却泪眼婆娑地说：“都是阿涅害了你呀！仁儿……！”
可即便如此，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又怎敢去埋怨自己的母亲呢？其实真正害人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汉族女人——殷桃——那个妓女！
但那时候最令他憎恨的却不是殷桃，而是他阿巴。他认为是阿巴剥夺了他阿涅的爱，所以他阿巴才是罪魁祸首！
然而岁月悠悠，如今一切都已如风远去了。他再也不会记恨他阿巴了，他想请阿巴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的不孝，可是阿巴却再也听不见了。阿巴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自由地逍遥……那里或许已经没有任何痛苦和烦恼了。
但他却不能再逍遥了，因为他肩负着使命——历史的使命！
他来到了迷魂坡。他居然发现了那两口尚未下葬的棺木。那棺木都还好好的放在草棚子里，栉风沐雨，不舍昼夜，却没有人看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还从未见过这种习俗呢，也许这里有着这种习俗吧，只是先前自己不曾见到。
现在他见到了，但是他很不理解。因为在毕兹卡人的观念里，生死无常，入土为安，可他们为何还不入土呢？他们的灵魂难道又会安宁吗？
而当他们来到白虎山下，正为之诧异的时候，忽然又传来了“噢呜”之声。那是虎啸。是白虎在叫。那一声咆哮，如雷贯耳，顿时落木萧萧，山鸣谷应，经久不绝……“危险！”向大仁大叫一声，立即掏出了驳壳手枪，警惕并瑟缩地望着白虎之山。哦，是那只白虎！向大仁认识它，他太熟悉了。他们曾经狭路相逢。然而那一刻，白虎伫立在白虎山的洞口前，好像要飞奔下来似的，正跃跃欲试。他一脸的铁青。他心想，那只白虎难道真的想吃了自己吗？可它要是想吃自己为何又不早点吃呢？这时候，卫兵见状，吓得更是不轻的，他忙问：“那、那是什么呀？”向大仁说：“是白虎哩！”卫兵说：“这、这里真、真的有白虎啊！”向大仁笑了，说：“可不是么？有我在，你怕什么呢？白虎不会吃了你的！再说白虎也不轻易吃人，它还救过我呢！”
“是吗？”卫兵也笑了。
54.警告
白虎在咆哮。对着山下那个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的家伙。
其实白虎不是在威胁他，而是在警告他。他显然还不曾搞懂，那时候正有个尾巴尾随他而来。那尾巴其实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东洋人山本。那东洋人的气息沿里溪一来，白虎就闻到了。很清晰。
那是白虎记忆里的东西，也是生命的印记。永远不可磨灭。
而那个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白虎更知道他是谁，因为它曾近距离地接触过他，而且还救过他的小命呢，它又怎的不记得呢？其实在向家峒，谁都知道向大仁当年因何出走，就连白虎也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