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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陈家湾的村民午后不久不约而同地朝陈爱国家走去。除了那些不得不去下田的人,其余的村民——大多数是老人和女人,围着陈家的院坝站了一圈,他们尽可能地挤在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避开火辣辣的太阳直射。

陈爱国为几个年老的叔伯搬了板凳,其他人则示意他自己去忙,不要和他们讲客气。也有人看见陈爱国过来,散烟给他,乡下人,嘴拙舌笨,讲不来什么好话,就递根烟,点个火;有些比较大气,性格跳脱的就说两句:“哥,李家的人不认账,喊弟兄一起弄他们!”

等叶树茶水都喝了两搪瓷缸,李冬梅和李老太磨磨蹭蹭地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还是跟着陈川外公,只是这俩娘母都拉着一张脸,倒是陈川外公怒容满面,不知道在和谁生气。他几步越过老婆女儿,看也不看一眼,直走到叶树跟前,看着司法所长言语恳切地说:“叶所长,先让我说两句,行不行?”

叶树点点头,“老人家,你要说啥子嘛?”她起身给陈川外公让座,被他避开了。

李老太阴着脸一屁股坐到长条凳上,把脊背甩给自己的老头子,木着脸不言不语,乡人的打趣哄笑也像没听到一样,她头发花白,就像本地大多数老年妇女一样把头发扎了两个辫子——外地人看了大概觉得可笑,但是这的确是巴渝农村老年妇女的做派——脸上皱纹已经很深了,深褐的皮肤粗糙发暗,身上穿了件背后印着“三角中学”,蓝色洗得发白的中学校服——陈川认出那是姐姐陈招娣当年念书时候的校服。

陈川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外婆,他对自己的外公外婆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作为女婿的陈爱国因为女儿和妻子的事算是和丈母娘还有妻姐结了仇,陈川外公虽然是个好人,但老爷子和大多数巴蜀男人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耙耳朵,被老婆管头管脚管了一辈子,说的话还不如三女婿刘德贵管用。

陈爱国和老婆娘家的疏远对于陈川来说,大概就是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合适的态度面对外婆和三姨。尤其是年纪渐长之后,关于陈家过往的风风雨雨一不留神就灌进耳朵里,虽然陈爱国没在孩子跟前说过他外婆三姨半句不好,但有些事,显然不是说你不提,就能消失不见的。

李冬梅显然没有她妈李老太沉得住气。她体格壮硕,在这个天气尤其不好过,一动就是一身汗,就几分钟功夫,粗劣的亮片T恤后背就透出汗渍,头发混合油汗粘得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李冬梅大喘几口气,最后没忍得住,随便捡了个茶缸子,咕嘟咕嘟几大口喝完,脸上的潮红才退下去。

外公叫李德安,几十年前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好人,老实人,也是出了名了耙耳朵,床头跪,堂客喊东他不敢西,喊南不敢北,遭李老太收拾了一辈子,当年招娣出事,他背着老婆女儿给女婿家送钱,后来也是他硬是喊李老太和李冬梅出钱给李秋萍看病。

李德安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看了看陈爱国,后者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再看看陈川,外孙的脸上也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他在心底叹口气,低声咕哝了一句:“造孽啊。”然后定定神,第一次在这许多人前挺直腰板开口说话。

“我李德安,大家都认得到,晓得我是啥样人,吃几两米,喝几斤酒。我们屋头和女婿陈爱国屋头有啥事,陈家湾的人大概也知晓。以前的事我们现在不说了,莫意思,这个叶所长前面说得好,人都要朝前看。我几十年莫得本事,现在也只好学到朝前看。”

“李冬梅是我女儿,李秋萍也是我女儿,按理说,我不该偏心哪个,但是人那颗心,长在左边,不在中间,它天生就是个偏拐拐,我也无法。这许多年,李冬梅占到自家姊妹的便宜,还要想面子上精光瓦亮,想要个好看,川娃子现下就教他三姨,办不到。”

“今天上午,我们两家的事,教安书记,叶所长看了笑话,我李德安,几十年,没做过亏心事,老了,要死了,遭老太婆,遭女儿,剐干净脸,我没得脸皮!以前吃人嘴软,拿人手软,现在,把老脸都丢干抹净!”

“今天我来,一,是说这个证明的事,一会儿川娃子和你三姨,去大队,喊书记看到,认到,川娃子十几岁的人,半个大人了,以后,就是川娃子自己来给他妈妈领钱,老太婆也好,李冬梅也好,不许再沾这个手!”

“二,我要跟川娃子,女婿道个歉,赔个情。你们外婆,三姨人穷志短,”讲到这里,陈川外公抬起干瘪枯瘦的手抹了一把脸,喉头咯咯作响,他憋了口气,脸红筋涨,叶树给他倒了杯茶,他忙慌慌地接过,又嗫嚅着不安地给司法所长道了个谢。

场坝上安安静静,没人说话。

缓了半天,李德安又说:“但凡手头有几个,我想他们也伸不出这个手,他们也是无法。”外公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朝外孙招招手——陈川顺从地走了过去。李德安拉住他,看着外孙慢慢说:“川娃子,你和你外婆,三姨,打断骨头连着筋,今天外公做主,该还的还给你妈妈,你是男娃娃,大气些,不跟你外婆三姨计较。”

陈川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口,憋得他喘不过气,发不了言,他盯着外公苍老枯槁的面孔,那些在心底压抑了许多年,已经扎根血脉,一扯就是血肉模糊撕心裂肺的东西要扯开胸膛冒出来,他想问当初李冬梅花言巧语骗走母亲的证明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想说父亲上李家借钱给母亲看病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想说外婆和三姨几次三番来家里闹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甚至他还想说,当年姐姐的彩礼钱被挪用,一家人被苦苦逼迫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想问,你为什么,当时不说话?不为你女儿,不为你女婿,不为你外孙说句公道话?

李德安有些失望,他不知道为什么外孙仍然固执地保持了沉默。难道他说错了吗?不论如何,李老太和李冬梅是陈川的长辈,一个是陈川的亲外婆,一个是亲姨妈,有什么是说不开的呢?以前的事和这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外公甚至有些生气,他忍不住怀疑女婿是否和外孙说了什么,但片刻之后老人默然,不论说什么,那都是陈爱国的权利,再说了,陈川毕竟姓陈不姓李。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最后看了外孙一眼——陈川低着头,从李德安的角度只能看到外孙的侧脸,十几岁的男孩子,正在抽条疯长的时候,瘦且高,肩胛骨支棱着洗得发白的短袖衬衣,绿色的及膝短裤把衬衫下摆扎进裤腰里,用老旧的皮带束紧,踩着黄色的牛筋凉鞋,这身打扮,哪怕是乡里头的男孩子,也绝说不上好看。

然后李德安扭过头不再看他,他的眼神依次掠过女婿,妻子和女儿的脸——陈爱国依旧面无表情,李老太瘪着的嘴唇一直发抖,女儿则看都不看他。李德安嘴里发苦发干,他哆哆嗦嗦地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说完最后一段话:“三,以后,我希望,陈李两家,该咋个样,就咋个样。好了,我的话说完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声音飘出来:“对头,李大爷这才叫老辈子。”“二哥,可以了嘛,两亲家,以后还是要走动嘛。”

李冬梅奋力从板凳上跳了起来——难以想象那个臃肿的体型竟然如此灵活,她恨不得嚷嚷地全三角都晓得才好,她眼神锐利,扫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忙不迭地避开——这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整个重庆都要装不下她了。李冬梅的嗓门震地人耳朵疼:“哪个跟他走动!?哪个猪瘟才要跟这家背时货走动!”她狠狠地朝地上啐口唾沫,在半空中挥舞着肥胖的手掌,“我不得去,哪个才去!李秋萍把东西交给我的时候咋个说的?她只信得过娘家人!”

李德安要气死了,他浑身都在抖,一边抖一边去拉李冬梅:“你这是做啥子,你这是做啥子!”

“你放开!老头!”李冬梅蛮力大得很,几下从父亲的阻拦中挣脱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到陈爱国前面些——倒还不敢真的走到他面前,口水都要喷到陈爱国脸上,拿手指指指戳戳:“李秋萍怎么说的?陈爱国你靠不住!川娃子靠不住!我们是娘家人,才为她想!老头你拦啥子拦,就该让他听到,让他晓得,这个钱,不是我们李家求来的,是李秋萍个人愿意给的!”

陈川的脸立刻惨白。他马上转脸去看父亲,毫无意外地看见了一张暴怒的脸,然后他又满心惶恐绝望地看向外公——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脸色,就能发现李德安并不比他好多少。

安全青完全不想说话了。他无数次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趟这个浑水。村民心满意足地看了一天的鬼板眼,陈爱国终于能和堂客娘家斗一场,司法所长有了一个工作记录,至于他安全青?大概是现了回眼。

他愤愤地点了根烟,侧转了大半个身体,对着空地吞云吐雾,显然连看都不想看院坝中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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