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山嘴角咧了一下,似笑非笑着:“免了,免了全山上下打量了一下谭荣,叹了口气道:“看你这细皮嫩肉,单薄的身子是个读书做官的料儿,让你到这儿干粗重的农活真难为你了。”谭荣以为是在几讽他,便说道:“小的还能支应着。”
全山沉吟片刻道:“谭荣啊,有些事我本不想跟你说,如今谭刚出了事,我想还是说给你,我和你哥哥谭方本是多年好友,只是久无联系,前不久和索力去京城追捕永秀,才在京碰巧又见到了你哥,你哥告诉我你和谭刚在拉林,托我照应照应,我自然答应下来。回到拉林,我担心你二人知道这层关系,会有恃无恐,尤其是担心谭刚,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们。前些日子,谭刚和索力争吵,谭刚动手打人,还辱骂索力,我也知道索力不是个省油的灯,只是轻罚了谭刚。没想到,他晚上竟去杀索力,如今这事闹大了,有人要告你同谋罪,我拼力替你辩解,才让你过了这一关,以后还会不会再有人发难也不好说,不过,只要我在,我会尽力帮你。”
谭荣忙说:“谢大人,谢大人。”
“还有一事,我也一直犹犹豫豫,没敢告诉你,上次去京城去了你家,见你额娘已病危……”
谭荣一听,脑袋“嗡”了一下,腿一软便跌倒在地。
全山上前扶起他,让他坐在椅子:“不告诉你我于心不忍,告诉你,怕你痛不欲生,又担心你们逃回京城,反倒害了你们。像谭刚这样不安生的,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来。”
此时谭荣已唏嘘不止,他扑腾给全山跪下:“大人,求您准我回京城,探望我额娘,再见上她老人家一面吧,别让我遗恨终身,大人,我只求您这一次,冲您和我哥哥多年好友的面上,您怎么也得准我回去呀。”
全山见谭荣痛哭流涕地求自己,心里又难过又为难:“谭荣,不是我不答应你,只是我并无此权力,回京探亲此类事必得副都统批准才行,我可以替你去参领和副都统处去求情,能否准你,我并无把握。”“那就烦劳大人,快快前去说说吧。”
“你且先回家,我这就去见参领,一有消息我便告之于你。”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谭荣千恩万谢后,方才昏昏沉沉地向家中走去。转眼间,兄弟出事,额娘病危两个不幸搅得他心乱如麻,心烦意乱。
谭荣要回京城探望病危的额娘之事,一经传出,许多京旗闲散便以回京城祭扫坟墓,办理产业,亲人病故之由纷纷向各旗佐领要求回京,此事上报到副都统巴尔品处,巴尔品根据事情轻重缓急,先准予了十二人的假,并告之,其余人可以在这些人回到拉林后再去。
巴尔品内心一向是不赞成皇上把京城闲散放逐到拉林,因而十分同情这些京旗闲散,只是皇上很赏识自己,交以重任,且皇命不可违,无奈而已。再者,这些告假回京城奔丧,探望病危亲人或是祭扫坟墓乃人之常情,不准假一是太不通人情,二是会使这些人不安心在此,甚而私逃,反而会?来更大的麻烦。
谭荣被‘了假,便急忙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让小安子看家,便和其他十多人急急上路,直奔京城而去。
赶了二个多月的路,乾隆十年八月,谭荣等十几人终于赶到京城。说来也巧,去年离京时也正好是在八月。
走到京郊,远远看到德胜门城楼,谭荣便心头一热,一股久违的熟悉的温情在心中荡漾,感到柔柔的,暖暖的,好像已经闻到了京城那熟悉的气味,那气味使他想起了额娘身上的气味,那是他从小铭刻在心的气味,闻到这个气味他便会感安逸,踏实,温馨。如今三十多岁了,他还有一种渴望跑到额娘怀里的冲动。
京城一切如故,人们并不注意他们这十多个人,吃着,喝着,玩着,忙忙碌碌地。谭荣觉得京城那么雄伟、壮观。在京城时并不觉得,如今看哪儿都觉得亲切,可爱,反而觉得有些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了,自己本来是属于京城的,如今却成了乡下人。
快到家门口时,已近黄昏,谭荣远远望见有一丈余高的红红的门幡矗立在自家门口,一个男人身穿四开启孝袍子丧服,正在收门幡(注:满族报丧一种特殊方式即挂红幡。幡长九尺,幡杆高不一丈,五尺大右,立在院门前,早晨日出由长子挂出,日落由长子取下,放在棺材一侧),像是哥哥谭方。谭荣心口紧缩,浑身禁不住微微颤抖。他跳下马车,飞奔上前,大喊一声:“哥!”便扑倒在红幡面前。谭方见一蓬头垢面的人扑倒在身边,先是吓了一跳,待仔细一看,才看清是弟弟谭荣。
谭荣含泪问道:“哥,额娘她……?”
谭方泪流满面:“额娘,她……”她指指红幡便说不下去了。
谭荣大喊一声“额娘”,便冲进院中,直奔院中凉棚,大叫一声:“额娘!额娘!”
他扑倒在灵桌前哭喊道:“不孝儿子谭荣来晚了,额娘您老人家怎么不等等孩儿见上一面呀!”
棺木被红锦落地罩罩着,灵前扎素花灵帏,挂白布灵帏,棺前有红锦大坐椅,椅前设灵桌。桌上摆放着“闷灯”和“五供”,桌前还有一矮桌,上放“锡奠池”,池左设“执壶”和“奠爵”。一对素蜡插在蜡台上,两锡瓶插着绿叶白花。棚内左右设幔帐,里面是守灵的丧家女人。听到谭荣哭喊,只见帷幔一角被轻轻撩开,露出谭荣太太杨氏的脸,她头上去掉首饰,两耳系青线,改“两把头”为“拆头撂辫”。洗去胭脂的苍白和憔悴的脸上,挂满泪珠。她贪婪地望着谭荣,久久不肯放下幔帐。
“阿玛!”六岁的儿子谭林和四岁的女儿桂兰不知从哪跑过来,欢笑地扑到谭荣怀里,两个孩子穿着肥大的前后开衩的白布长衫孝袍,腰扎孝带,头戴孝帽,袖子上缝了一块红布,他们好像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任人摆布着,莫名其妙地看着一切。
谭荣抱着两个孩子,哭着,笑着,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问道:“你额娘呢?”
谭林用小手指了指幔帐说道:“额娘在幔帐里。”谭林望了望幔帐,没言语。
谭方拿着孝袍走过来道:“穿上吧。”
谭荣突然想起阿玛便问道:“阿玛呢?”
谭方叹了口气道:“兄弟呀,你不还未到京城,谭刚的事早就有人上奏给皇上了。”
“是巴尔品吗?”
“有人先于巴尔品上奏了皇上,皇上得知后,巴尔品的奏章才到,皇上大怒,下旨训斥了巴尔品。皇上又下旨给阿玛革职降级罚俸的处置,步军统领衙门又派兵来家搜査,本来就重病在身的额娘得知谭刚的事和阿玛革职的事,又急又怕,病势愈加沉重。步军统领衙门派兵搜查那天,兵丁竟连额娘的卧室也不放过,直闯了进去,可怜额娘再受惊吓,当天晚上便故去了。额娘故去,阿玛也一病不起。”兄弟二人相泣无言,一同来到阿玛的卧室。
谭荣不敢相信躺在坑上的那个瘦得衰颓的老人竟是阿玛,让他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扑倒在床前,握着阿玛冰凉的骨瘦如柴的手道:“阿玛,孩儿来看你了。”
阿玛谭德升慢慢转过头,暗淡无光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又熄灭了,他用异常温和慈爱的目光望着谭荣道:“儿啊,你回来后还走吗?”
谭荣含泪道:“儿还得回去。”
谭德升叹了口气:“是啊,皇上不会让你在这儿久留的,谭刚现在何处?”
谭荣道:“不知去向。”
谭德升道:“谭刚这孩子虽然脾气躁,好惹事,可他品行不坏,人正直,是个热心肠,这次出事我想是被人暗算了。别看我平时总训斥他,我这心里还是疼他的,我有生之日还能不能见到他也未可知。荣儿啊,有朝一日你见到刚儿,一定要多劝劝他,这世事艰险,人心险恶,千万不可莽撞,意气用事。”谭刚点了点头。
谭荣回到家时,正是他额娘去世的第十二天,谭家决定停灵十三天,出殡的头一天要“坐夜”,就是和亡人最后再守厮守一夜,以后便终古不能相见。
晚上举行辞灵仪式,行奠酒礼,撤去供桌,拆掉灵堂,撤灵幔,鼓乐手吹打起来,孝子们辞灵。
谭荣跪在灵前,昏昏沉沉地,额娘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深夜,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额娘从棺材里走出来,穿着旗袍花鞋寿衣,显得比平日年青漂亮。她快步走到谭荣面前,抚摸着谭荣的脸,含泪说道:“儿啊,额娘不见你一面,死不瞑目啊。自你走后,额娘日夜思念,愁断了肠子,以后额娘不在了,你一人远在他乡,那地方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别让额娘担心。刚儿不知去向,额娘惦记他呀,我们娘俩儿只能在梦中相见了。荣儿啊,见到谭刚,一定好好劝劝,别让他再惹事了,你们哥俩要互相照顾啊。”额娘苦笑着摸了摸谭荣的脸,又说道:“荣儿,天快亮了,额娘要走了。”谭荣哭喊:“额娘!额娘!”额娘轻轻推了他一把,便飘然而逝。
谭荣猛然醒来,见太太杨氏正在轻轻推他:“天快亮了,吃点儿东西吧。”说着把一块满州饽饽递给他。谭荣见杨氏脸色苍白,僬悴,一双深情温柔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禁不住抱着杨氏的双腿,呜呜哭起来。第二天起灵出殡,长子谭方摔丧盆,执事。
人喊:“起灵!”杠夫上肩,谭方执幡走在最前头。谭荣和两个儿子等孝子孝孙在棺前纤绳,鼓乐齐鸣,紧跟着的是纸彩和执事,后面便是灵柩、灵柩后是长长的送葬亲友,浩浩荡荡直奔墓地。
到了墓地,谭荣望着杠夫们卸下棺罩,把棺材从杠上抬下来,用大绳两边拉着,慢慢把棺材放入墓穴,心里便一沉,他想跳下去,掀开棺材,跳到额娘怀中,安安静静地和额娘在一起,他害怕回拉林,一想起还要回拉林,就好像囚徒被押往遥远监狱一样,悲哀难过。
填土埋上棺材,起了坟头,坟上压了一张白纸,坟前摆上供品,亲友们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哭泣。谭荣没哭,他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嘎巴一声断了。初秋的凉风卷起黄尘和黑黑的灰烬在耳边嗡嗡作响,他觉着自己也随风飘起来,和那些黑色的灰烬在空中飘舞,然后身不由主地向拉林方面飘去,任他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父母之丧应穿丧服百日,谭荣身穿丧服不便外出,整日与哥哥谭方、太太厮守在一起,闲时总是闷头大睡。朝廷规定凡八旗文武官员父母之丧、服丧百日后,即人署办事,不得偷安,以至影响公务,谭方因此也有了闲睱。
这天早上军机处来人要谭方去军机处,中午时分,谭方沉着脸匆匆回家,便来到谭荣房里,对谭荣说道:“兄弟,看来你得马上回去,刚才我去军机处承办谕旨,看到这上谕便赶紧回来告诉你。”说着,把一上瑜副本递给谭荣,谭荣展开看到:
上谕内阁:着刑部将在拉林京旗闲散谭刚与骁骑校索力斗欧一案据实查明,追拿逃犯,严惩不贷。拉林、阿勒楚喀派遣满洲前往,原令其耕种地亩,永远居住。伊等初去时,所有产业谅已变卖带往,安得复有余剩。其指称办理产业,祭扫坟墓告假者,显系不安本分之徒,借词托故。满洲世仆无论派遣何驻防,即当在彼安居度日,岂可借端告假来京,凡告假来京之闲散立即返回拉林阿勒楚喀。此后,拉林、阿拉楚喀等处驻防人等告假来京之处,永远禁止。’
发往拉林,阿勒楚喀屯田人内,有携家口者、有单身前往者,办理殊未划一。经副都统巴尔品条奏,朕已降旨令八旗都统等,将各旗所有派往屯田之人未曾携带妻子者查明,官为治装送往,以示体恤,但思旅途遥远,伊等家属又皆妇女,官为差送请多未便。此内如有愿往者,听其自嘱亲戚伴送,勿庸官为签差,嗣后,八旗派往屯田之人,俱着携带家口。
看罢上谕,谭荣仰天长叹:“我回京奔丧、何罪之有!服丧未到百日就把我遣送回去,孝道何在!天理何在!”
谭方慨然道:“皇命难违呀,皇上之言就是理。皇上是天子,天子之言自然就是天理。”
果不其然,第二天,步军统领衙门便派兵对回京城的十多名京旗闲散逐家催促,令十日内必须启程回拉林。
这天晚上,杨氏把俩个孩子都打发睡了,便宽衣上炕,依偎在谭荣怀里。谭荣搂着杨氏,呆呆地望着她。俗话说,夫妻间久别如新婚,可是自从谭荣回家后,还从未和杨氏行床第之事。谭荣感到杨氏已并非夫妻之情,而是相依为命的是兄妹之情,此时他如此依恋她。
杨氏道:“既然皇上有旨,我和孩子们就和你一起去拉林吧。”谭荣含泪叹道:“让你和孩子们到那去受罪,于心何忍!”
杨氏苦笑道:“一家人长久分居,远隔千里终不是长久之事,到不如一家人生死在一起。”
谭荣叹道:“也只好如此了,烦你辛苦料理一下,几天后就得走了。”
几天后,十二名告假回京的京旗闲故都集中在步军统领衙门,即日启程回拉林。
谭荣昨天到额娘坟上痛哭了一场,早上辞别阿玛与哥嫂一起来到步军统领衙门。
谭方拉着谭荣的手,含泪道:“我已托付全山大人,有难处可求他帮忙。”
谭荣点点头给哥嫂打了个千儿道:“哥、嫂子你们回去吧,我不能在阿玛身边尽孝,阿玛就托付给你们了。”说罢,哥俩挥泪而别。
谭荣扶杨氏上马车,两个孩子却满心喜悦,又蹦又跳,他们以为带他们出去玩耍。谭方抱着两个孩子失声痛哭,然后亲了亲他们,便把他们一一抱上了车。
“儿啊,”一声凄厉的呼叫,吓了众人一跳,杨氏的妹妹正搀扶着杨氏的额娘关阿氏跌跌撞撞奔来。杨氏大叫一声“额娘”,便跑了过来,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关阿氏哭喊道:“儿啊,你要离开额娘为何不说一声,你好狠心啊。”
杨氏哭道:“儿怎忍心告诉额娘,额娘如何受得了,您就当没养我这个女儿吧。”两个孩子也跑过去用小手抱着关阿氏的腿说道:“科罗玛玛(满语——外婆)不要哭,我们和阿玛、额娘出去玩,一会儿就回来。”关阿氏蹲下身,一手拉着谭林,一手抱着桂兰,心肝宝贝地叫着。关阿氏对谭荣喊道:“谭荣,你一个人去受罪还嫌不够,为何还把媳妇和孩子也带去受罪!”
谭荣含泪说了一声“额娘”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谭方上前扶着关阿氏道:“额娘,不是谭荣愿意去,这是圣旨,谁又敢违抗。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城,可是一家人总不能总这样分着呀。”
关阿氏突然趴在地上一边拍着地,一边嚎啕大哭道:“皇上啊!您为何让我们骨肉分离、妻离子散啊,皇上啊!……”谭方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小点声。”
谭方硬拉着依依不舍的杨氏,用力把她扶上了车,又催促谭荣和两个孩子上了车,赶紧催促他们上路。关阿氏见此情形,一边爬、一边哭喊着:“儿啊,儿啊!”谭方和杨氏的妹妹用力拉她起来,她猛然推开他们,跌跌撞撞地向马车奔去……
虽是初秋,凉风习习,谭荣不禁浑身一龥,全身便紧缩了起来,觉得身子内内外外都是冰凉冰凉的。
车队缓缓在京城内走过,谭荣心如死灰,望着熟悉的街道、店铺和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突然感到这一切竟如此陌生和模糊不清。
护送谭荣他们回到拉林的京城步军统领衙门的甲兵交给副都统巴尔品一个公文和一封信。公文上说,第二批京旗闲散五百名将于近日来拉林,奉旨,裁换拉林阿勒楚喀副都统衙门甲缺一百名,满洲领催十名,均从当地满洲或闲散旗人中挑补。
信是御前大臣哈达哈写的,信中大意为:皇上得知巴尔品批准京旗闲散告假回京城的事十分恼怒,本想严惩巴尔品,由于哈达哈的劝阻才未给予处罚。最后提到好友京城侍卫处二等侍卫索录的弟弟索力在拉林,望嘱他安心彼处,尽心尽职,若有上进,也可量才而用。
巴尔品与哈达哈虽相识但并无深交,巴尔品看罢此信,冷笑一声,心想,什么劝阻皇上免于处罚于我,都是一派胡言,想让我关照索力才是真意。想起索力,觉得这个人倒是个尽心尽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