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少女的话说得极其凌厉,就像一潭沼泽,容不得夏珞不信,夏珞在这潭沼泽中挣扎得越厉害,就会被吞没得越快。
将军死了?这个世间的英雄和神话总有一天会成为过去?
“不!”夏珞猛摇头,既是对青衫少女摇头,也是在对自己摇头,“我不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就是这样!”青衫少女语气极为强硬。
“我不信将军会自杀,如果将军要自杀的话,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战死沙场?”
“你懂什么!她就是个胆小鬼,她愚蠢,她胆怯,她懦弱……她一无是处!”
夏珞自从听到“颂灵将军”这四个字以来,无论是青阳县的百姓,还是青冈山的好汉,无不对这个称谓充满了景仰,每次他们提到这个称呼,脸上总是浮现出希望的微笑,口中总是一点都不吝啬赞美之词。但是就在刚刚这一刻,他听到了不同的声音,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有人说他们无比景仰的将军愚蠢、胆怯、懦弱。而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将军的妹妹。
将军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夏珞反驳道,“不是这样!”
“幼稚!”
夏珞万万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同龄人骂作幼稚!所有十三四岁的孩子,对“幼稚”这个词汇都格外敏感。夏珞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小大人了,但是现在却被骂作幼稚,这怎么能忍?
“你说什么!”
“我说你幼稚!每个人都会胆怯,每个人都会懦弱!你那个所谓的将军也不例外!”
“颂灵将军行侠仗义,保家卫国,她在所有人都已经绝望的时候站了出来,她不惜牺牲自己为一个陌生人挡剑,她可以整天整夜地四处奔走通知人们预防洪水,这就是你说的怯懦吗?”
“呵,可笑,”青衫女子挑起眉毛,带着冷酷的微笑看着夏珞,一字一顿咬着牙说道,“你以为她想做将军吗?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将军,是这乱世中的人们逼颂灵为将军,包括你!对,没错,在青阳县被攻陷的那晚上她是站出来了,取得了胜利。人们就觉得她理应一直取得胜利,觉得她取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是就殷切地看着她,遇到了麻烦,就想到了那个所谓的颂灵将军!看呀,别人都不行,只好让你上了。他们问过他们口中的将军愿意这样做吗?问过吗?”
“问过。”
“没有!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人造的神话,所以他们就逼颂灵为将军,硬生生造出了这个神话,你的将军只是乱世中鼓舞人心的一剂麻药!因为大家都想要找一个英雄,想从某个人身上看到希望,所以人们捧出来颂灵将军,所以‘颂灵将军’四个字才能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光芒万丈。”
夏珞有些慌了,他不敢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他承认青衫少女这样说其实非常有道理。事实可能就是这样,只要青衫少女继续带着残酷的冷笑,夏珞就只能极不情愿地接受这副说辞。但是青衫少女身体不停地在发抖,就像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指甲狠狠地刺入掌心,眼眸中充满了绝望。
不是对别人的绝望,而是对自己的绝望——对自己的失望。
夏珞捕捉到了这滴失望,这滴失望滴落在夏珞的心海里,荡起涟漪,勾起回忆,夏珞咬着牙,继续说道,“不是这样,你是在骗我。有一件事情,别人是逼不了颂灵将军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逼颂灵将军帮伤者吸脚上的脓水。”
事情已经连成一串了,夏珞,你已经发现事情的真相了!她的身体正在抖动,一鼓作气攻陷她的心理防线。
“没有人可以逼我帮别人吸脓水,我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恶心。如果只是为了塑造一个神话,没有人会逼她做这件事情;如果只是为了塑造一个神话,也没有人能逼她做这件事情。更别说她还是个少女,如果她不是真诚地关心伤者,就无法克服那股源自内心深处的恶心感。”
青衫少女的伪装渐渐破碎,脸上的凌厉终于绷不住了,她绷得有些僵硬的面庞,也慢慢开始变得柔和,锋利的眼眸里也泛起了雾气。
“你就是颂灵将军。那条勒痕是不会骗我的,”那种香气也是不会骗我的,“如果你非要我拿出什么证据的话!只要找到那个伤者就可以了,你帮他吸过脓水的那个伤者,一定看到了你的真容,因为带着面具是不可能帮人吸脓水的!所以他竭力制止别人进入那个山洞,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颂灵将军是个少女。”
夏珞长舒了一口气,右手轻轻地握着青衫少女的胳膊,缓和语气,轻声说道,“颂灵姑娘,我可以叫你颂灵姑娘吗?我理解你是为什么不肯出现了,因为你在外出侦察敌情的时候见到了铺天盖地的猛禽骑士,见到了口吐烈火的飞龙,见到了雷电护体的大将,你知道敌人这次的进攻已经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了,你知道这次无论如何是守卫不住青冈山了。但你不是惧怕这些强大的敌人,而是害怕青冈山上的兄弟们失去希望,你是不想让人们看到颂灵将军被打败的样子。我相信姑娘你是不会抛弃青冈山的,所以你原本的打算也许是作为一名平凡的战士和青冈山上的兄弟们在一起吧?然后等到所有兄弟临死的时候,你再穿起那套铁甲,化身为一个巨人,冲入敌阵,让兄弟们以为他们的将军又回来了,让兄弟们相信,即使他们战死,他们的将军也会逆转全局——让他们带着希望死去。然后你再自己一个人咽下绝望,孤独面对死亡。”
夏珞说完,青衫少女双腿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掩面,哇哇大哭,不能自已。夏珞陪着她也跪了下去,真真切切地看到这个少女如此平凡而娇小,哭得无比伤心。
青衫少女越哭越伤心,终于伏到了夏珞的肩头,双手抓着夏珞的衣服抽泣。
月光都上来了。
少女哭了一会儿哭得累了,长叹了一口气,把头抬起来,抱膝坐下,好像把所有事情都看开了似的,语气不再咄咄逼人,而正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女,非常温暖,“不错,你说得对。我就是颂灵。”
夏珞也坐下,临风一笑,“将军,你终于肯承认了。”
“你叫夏珞是吧?”
“嗯,‘夏天’的‘夏’,‘璎珞’的‘珞’。”
“那你叫我颂灵就好了。”
“嗯,颂灵姑娘。”
“觉得我很没用吧?”颂灵破涕为笑,就像是在开玩笑,“传说中的颂灵将军竟然是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
“是小丫头好,”夏珞轻声自言自语,“是小丫头好。”
“嗯?你说什么?”
“我是说,这是很正常的,就像一个备受父母期待,常被邻居夸奖,在学堂里也表现得很好很好的孩子,升学以后发现他再也负担不起父母的期望,然后哭着离家出走,刚好碰见了一个同龄人——我就是那个同龄人,那个同龄人当然能理解他了。再勇敢坚忍的将军,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所有困难,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分担,还觉得辜负了别人的期望,可能也是难免要哭的。哭不要紧,重要的是能重新站起来,我的将军。”
“刚才你说的话好像没有那么长?”
“啊?是吗?哦,好吧,将军你该吃饭团了,饭团都冷了。”
夏珞之前留给颂灵的饭团她都没有吃,夏珞这时就把饭团捂在手里,递给少女,“姑娘,饭团都有些冷了,你还吃吗?”
经夏珞这么一说,少女确实有些饿了,也顾不得饭团冷了,自己拿了一个,把另外一个递给了夏珞,两人就这样对着月光吃起了饭团,好像手里的饭团是从月亮上掰下来的一样,尤其美味。
“颂灵,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想最后一刻再出现的话,那我一定会活到最后一刻的。”
“谢谢你,夏珞。”
夏珞看着优美的月景,他从没体会过身边坐着一个姑娘一起安安静静看月景的感觉,平日里接触的女子基本上只有姐姐和奶奶,这时他才觉得,身边坐着个姑娘是多么微妙的事情,微妙得他一点也不敢偏过头去,直直地盯着月亮发呆。
“啊呀!糟了!”夏珞弹跳起身,猛一拍头,“天呐!糟了糟了!”
“什么事?”
“我上山前少邦大哥好像说要我月亮当空之前回去来着!糟了,来不及了!不行,颂灵姑娘,我要走了!姑娘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就不去了。”
“嗯,那好。”
夏珞已经迈出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了,姑娘,夜里风大,小心着凉!”夏珞此前已经把外衣给颂灵披上了,他这时虽然想把里面的衣服也一起脱下来给她披上,但实在是觉得不雅观,就改口说道,“姑娘,等我问完了少邦大哥是什么事,再给你送厚衣服来!”
明月当空是望月帝国约定俗成的说法,指的是当晚月亮升到天心正中的时候。夏珞虽然匆忙下山,走得极快,但是时间不等人,他才到半山腰的时候,已经听到了九面大鼓如巨龙般向天怒吼,他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怎么跑都嫌不够快,恨不得直接滚下山去。
等到他下到山坳的时候,上弦月已经开始渐渐西斜了。
广场上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大风扯呼,吹灭了篝火。
鼓声骤停,浇凉了人心。
溶洞口传来一阵阵叹气声,就像海边的波浪,一阵高过一阵。
趟着水,往前走几步。一阵令人不愉快的欢呼又压过了叹气的波浪,叫嚣声清晰可辨,“望月帝国一泡屎”,“朔日帝国万万岁”,“青冈山是臭尿壶”,“昭旸先锋显神威”……
溶洞口塞满了黑压压的人,透不过一点光,怎么挤都挤不过去。
一声哀嚎传来,非常短促,好像刚发出声音就被掐断在了咽喉里。
塞住洞口的人群连忙散开,一个大汉走了进来。如果不注意看,一定会以为这个大汉背着的只是一个沙包,而不是一个人,因为他的双手双腿已经完全被削掉了!
粘稠的污血滴在水里的声音清晰可辨。
夏珞认得这个人,他正是那天说出颂灵将军帮他吸出脓水的那个人。
夏珞脑子已经懵了。
有几个人匆忙跟着伤者走到广场边,进行最后的抢救。
山下上千个朔日帝国的士兵举着火把,围成一个死亡半轮,一个金甲战士站在其中,明晃晃的简直是想闪瞎人眼,他仰头望天,狂笑不止。
“你们的将军呢?让他出来啊,是怕了你爷爷吗?大家跟我一起喊!望月帝国一泡屎!朔日帝国万万岁!”
“望月帝国一泡屎!朔日帝国万万岁!青冈山是臭尿壶!昭旸先锋显神威!”
夏珞身子一抖,面色铁青,眼中喷火,牙齿打战,寒毛倒竖,嘴里不自觉就骂了一句脏话,“**×妈×”,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反手抄了一杆枪,趟着血水,大喝一声,“恶贼,你爷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