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暗让铁男有种想骂娘的冲动,十指碰触到的是冰冷潮湿的泥土,带着湿泥特有的浓重的土腥味。
谁能想到,城墙边的狗洞竟然会被封了入口?这高邮城的父母官为防堵难民真是连狗洞也不放过啊。
蜷缩在小小的狗洞里,听着连震云尽量放轻的呼吸,铁男简直欲哭无泪。小小的狗洞勉强挤进他与连震云已是极限,两个人尽量缩着身子,不让外面的人发现痕迹,但城墙里面却被封住,丝毫亮光都不露。若想等到守城兵士再次换班的时候趁机出去,他俩早就窒息而亡了。
想着反正是死,铁男恨恨地一拳砸过去,却整个人猛地往前跌去,身体如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毫无防备的在城墙上撞了个头晕眼花。
“发生何事?”身后连震云不知道发生何事,本就与他身体紧挨着互相借力,见他往前跌,也顺势跟着跌出来,一时间两个人摔了个头昏脑胀。
但好歹是看见亮光了,虽然刺的双眼生疼,但两人心中都升起一股狂喜,便也不觉得身上如何的疼痛了。躺倒在地上伸展着肢体,青石地板湿冷沁凉,透过薄薄的衣衫直达肌理,让人从背心冷到骨子里,但两人却没有丝毫想起身的意思,只是静静的躺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直到一个陌生的嗤笑声响起,才惊得两人猛然起身,却见两个举着火把的壮汉正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着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警惕地看着他们,铁男沉声问道。
那俩壮汉约莫三十来岁,穿一身青布短打,外罩羊猞猁皮袄,腰带上镶一块白玉,衬着两人脸上那副要笑不笑的精干,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听得他问,左侧略胖的汉子眯眼一笑,嗓门如洪钟:“爷是什么人你管不着,只是从今后,你们可就是爷的人了!”
听得这话,两人对视一眼,心头都升起不好的预感。
右侧的汉子略清瘦,白净的脸清秀好看,未语先笑,让人颇生好感,但双眼却眼尾上挑,看人时眸光闪烁不定,给人轻浮不实之感。他见两人谨慎小心却又不慌乱的模样,心里先有了几分赞赏,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这两小子年岁不大,虽面上污泥处处难以辨清,纵瘦削狼狈一身脏臭,然身量儿匀长,双眼均清亮有神,看着甚是机灵讨喜,便笑笑道:“要说我兄弟也非坏人,不过趁这灾荒年月做些无本买卖混口饭吃罢了。”一边说着,那略胖的汉子便过来推搡两人。
铁男长期混迹市井,对各行各业的切口黑话混的滚熟,听得对方如此说,心知落入人牙子之手。这人牙子做的就是贩卖人口的买卖,落入他们之手意味着从此就落入了贱籍,终身沦为奴仆,随人买来卖去,身不由己。但如今他二人最紧要的却是先填饱肚子,这人牙子虽可恶,却也不会让他们饿死。当下对连震云使个眼色,两人也不挣扎,任那汉子过来拉起他们查看了个仔细,方满意的点头,由那略胖的汉子带了去城墙边不远处的宅子。
那宅子只是一般的民宅,进门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内屋檐处挂着两个巨大的灯笼,照得院内明亮如白昼。进门天井处一棵大槐树虬枝森然,想来夏日里必定阴凉舒爽的很。左右两侧各一间厢房,因年月关系原本白色的窗纸透出暗暗的尘色。他们刚进院子,窗户上便闪过数个小小的身影。想来里面该关着不少孩子了,就不知是这些人牙子买来的还是如他们般是被掳来的。
那汉子犹豫地看了看他俩,便将他们带往左侧厢房,开了门铁男目光一扫,果见不大的厢房内早已有数十个孩子,见得他们进来,俱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看着他们。那大汉也不多言,见他们毫无反抗的进去,倒是咧嘴一笑,又见他们一身污浊臭味,脸上也脏兮兮的看不出容貌,忍不住皱了皱眉,回头想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关门落锁而去,只远远地传来他的嘀咕:“如此脏臭怎能卖得好价钱?还得好好清理一下才是。”他似是生来嗓门就大,即便是低声自言自语,依旧让房内众人听了个清楚。
铁男与连震云对视一眼,看出他心中与自己一般正在谋算着如何逃走,当下便也不急,只往那些孩子中走去,借着窗外的灯光看过去,却见这些孩子都如他一般年纪,不过十来岁,有男有女,均裹着还算厚实的棉袄棉裤,只是衣服成色及质地一看可知均为穷苦人家孩子。且看他们面上均无愤懑之色,可知大部分应是被父母卖了给人牙子的。
这艰难的世道,要活下去可真难。
心里这般感慨着,铁男信步走到看起来年岁最大的男孩跟前,与他互相打量一下,突然目光转为冷厉,出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在其他人的惊呼声中将他拖到门边,连震云过来一脚踏上那男孩的背,回过头来一脸凶狠地瞪着其他人,低声道:“不准叫!否则我踩死他!”
其他孩子懵懵懂懂,还未弄清楚他二人意图,又见铁男一副要过来揍人的样子,到底都是贫家小户的孩子,骨子里习惯了屈服与顺从,虽然惊吓的眼泪都出来了,但都拼命忍住不敢出声,只是仓惶而小心的看着他二人的动作。
成功吓阻住其他人,铁男满意地一笑,俯下身子看着地上的男孩,笑着道:“你别怕,我只想问几句话,你照实答了就行。”
那男孩眉目清秀,鼻挺唇薄,双眸如星,倒是生的一副好相貌。此时他被连震云踩在地上,整个上身与地面相贴,拼命用力昂着头,目光虽惊惧不定却也不见慌乱,听得铁男如此说,目光越发的惊疑不定,只咬紧下唇,缓缓点了点头。
铁男再次满意地一笑,在他越发惊疑地目光中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流枫。”
“多大?”
“十一。”
“哪里人氏?怎么到人牙子手中的?”
“高邮本地人氏。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实在养不起了,只得将我卖了换些米粮。”见他不过问些名字姓氏的问题,流枫很明显的松了口气,目光也转为平静,答的流畅。
铁男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看他放松,与连震云递个眼色,话锋陡然一转,再问话就带了几分逼问的味道:“人牙子要将我们卖到何处?”
流枫张嘴要答,却猛然意识到不对,身体猛然僵硬,直愣愣地盯着铁男看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我不知道。”他这话回的低声,越发显得底气不足。
铁男抿唇一笑,眸光却越发冷厉逼人,凑近他脸庞,低声道:“你猜,我会相信么?”
流枫目光微一闪烁,撇唇:“你爱信不……”话未说完,连震云却抬脚踩住他脑袋,微一用力就将他整张脸踩在了地上,剩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身后的孩子先是惊呼,未料到铁男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虽然都是等着被卖,心里难免会好奇买去自己的主人家是哪处的大户,又是什么样的人家,便都围了上来细听。待见流枫竟未能流畅答出,几个年纪略大脑子转的稍快的便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脸色都沉了下去,互相告诫不许出声后,也慢慢围了上来。到底也害怕铁男与连震云,不敢离得太近,在距三人六七步距离处停住。
铁男却一回头冲着他们露出个友善的笑,轻声问道:“你们说,我们会相信么?”
众人几乎是立刻就选择了摇头。
铁男又回头冲着流枫一笑,笑得天真而无害,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你当我们这么多人都是傻子么?”
流枫目光一扫,见他不过几句话就说动屋内的孩子们都站向他那边,知道遇见了厉害角色。当下目光一转,狠狠心张嘴就想大叫,引人来救自己。早知道他会这么做,连震云不用他开口便加重脚上的力道,铁男则笑得更加无害,“你信不信在你张嘴叫人之前我哥哥就能踩爆你的头?”他故意说的轻松,果见流枫脸色一变,目光黯淡下去。
见他屈服,铁男轻笑着道:“早这么听话多省事。”连震云也不多话地收回脚。
流枫从地上爬起,使劲揉着脸颊,眼珠子滴溜溜转,猛然张嘴大叫:“有人逃跑!”身子一转,避开房门却往窗户撞去。
似早料到他会逃跑般,在他张嘴的瞬间,铁男飞身挡住窗户,连震云则飞快地挥掌拍向他脖子声带处,制止他呼喊,随后一脚踹过去将他踢翻在地,再次将他的脑袋踩在脚下。
这几下兔起凫跃,只不过眨眼之间功夫就完成,几个年幼的孩子不过才眨了下眼,就发现流枫再次被踩在地上,倒像是一直未起过身般。
这下大家也都知道这两个新来的确实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心里便更多了几分敬畏,更加不敢靠近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