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敬同的叙述至此戛然而止,他没法再用平静的口吻讲出那之后的事。
方敬同看着曾小川说,“所以你现在知道我姓方的原因了。父亲出事后,母亲怕我受到牵连,于是匆匆茫茫地把我托付给姚家在美国的一个朋友,并特别叮嘱他为我改了身份。”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她结婚前一天,我被送到国外。那个婚礼办得很急,她甚至来不及准备什么,只在仓促间塞给我一本日记。现在想来,那是她最后交给我的嘱托,而我竟然没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那本日记里关于她在那个小村子里那段时间的记述被全部撕掉,看起来丑陋而惊心。三十几页,那么厚的一沓纸,她需要灌注多大力气才能一下撕掉,连撕口都是那么整齐划一。我在想,是不是那时候她就已经计划好了全部。交给我之后,她穿着高跟鞋俯身抱了抱我,那时候的我,呵,十四岁,还不及她高。她在俯身的一刹那,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迅速烫到了脖子上,炽痛的感觉一路蔓延。她只说了一句,‘原谅妈妈。’,然后就把我推给了我的大伯。进安检前,我扭头,大厅里全是不相干的人来来往往。那时候我想,电视上不都演,离别前要专注而难过地挥挥手朝送行的人告别吗。于是我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朝着人群摆了摆手,然后被安检的人推着上了飞机。“
她听得那么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到眼泪地肆虐。后来,很久很久之后,她想起那个场面却是哑然失笑了好久。是啊,那个时候的方敬同只想拼命感动她,而她竟然没有发现在讲那些话的时候,他的无动于衷。一个哀伤与扭曲并存的故事,被他记成了仇恨,而她只听到了心疼。
多么滑稽。
当曾小川犹豫着点头后,当晚,方敬同就为她订了飞往南宁的机票。四季常青别名“绿城”的南宁,风光与气候干燥的N城很有些不同。现代化的城市建设与传统淳朴的民族风气交织在一起,壮族“比雅依”的粗犷悠长与现代文明的快速奇异地融合,她站在酒店十四层开阔的落地窗前,有些好奇又有些茫然地打量着这个从未涉足过的城市。
很难想象,在这样满城皆绿阳光充沛的温暖地方,居然上演着这样一出家族惨案,不是都说水土养人吗,为什么无论哪里、怎样的水土都还是遮盖不住人丑恶贪婪的本性?
她怔怔地想着,直到电话响起。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归属地为南宁的号码,清了清嗓子,然后温和地接起了电话。
几天之后,当曾小川见到陆琛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惊叹,即使只是抱养的孩子,陆琛然眉宇间那股隐约闪现的狠劲与胸有成竹,和方敬同却是如出一辙。只是年轻了不少的陆琛然除了这些之外,身上还散发出一股不羁与无谓。
见她沉思着打量自己,陆琛然笑了笑,然后端起面前的茶壶往曾小川杯子里加水。
他们约在一家茶馆见面。
“茶叶是南宁当地的特色,你尝尝。“他边倒水边说。
曾小川听罢拿起面前只有最小的酒杯那么大的茶杯抿了一口,果然,顷刻间茶香蔓延心肺。
“这茶是凌云白毫,云雾山上的特产。有点苦,也不知道你习不习惯。但是既然来了就入乡随俗地喝喝看,“见曾小川随着自己的话又拿起另一个杯子和下一口后,他笑着问,”怎么样,是不是苦得有种甜味?“
对面的陆琛然跟曾小川心里预想得很不一样。
她听方敬同说了不少这孩子的故事。吃得了苦忍得住寂寞,从小被陆家当做接班人严格的训练,没有一个完整的童年,等等。
她不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方敬同是从哪里打听到的,但是看着眼前训练有素笑容得体的男孩,曾小川想,这些消息到底错不了。
可是,即使是事先看过照片、并且听说了陆琛然这么多事之后,看到本人还是会觉得有哪里不同。
是哪里呢。她暗暗地揣度。
看着她沉思的样子,陆琛然放下手中的杯子问了一句,“你没休息好?”
曾小川回神,看着他随口答道,“嗯,可能有点水土不服吧。”
听到这回答,他笑笑,然后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说,“给你表演个魔术提提神。”
看着他不由分说地专注样子,曾小川终于想到了哪里不同。照片里的陆琛然看起来虽然一副少年得志胸有成竹的模样,但是依然气质谦和,然而眼前这个人……对,他没有时间界限。
他说话的口吻并不是自来熟的感觉,但是曾小川暗忖自己比他大十几岁,虽然差不上一辈,但是代沟肯定不是那么容易就一步跨过的,不过他跟自己说话的样子却好像是初次见面又本应相熟的朋友,既没有小辈的拘谨含糊,又没有同龄人间的拿捏思量。这让人很容易就混淆他的实际年龄。
但是这种“相熟”中透出的并不是让人侧目的世故圆滑,也不是生硬的套近乎……曾小川想起方敬同对陆明韶“刁钻毒辣”的评价,于是不由地对陆家的教育好奇起来。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她和陆琛然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从南宁的风俗到历史,再到各自的生活。
曾小川并不擅于与人长时间的交谈,过去长时间的孤独让她已经渐渐丧失掉了和陌生人兴致勃勃聊天的能力。然而面对陆琛然,她却总能忽然想到一些微小精致的话题来,她说不清原因,只觉得这个孩子目光清透的注视让人觉得兴奋而放松。奇异的感觉。
末了,陆琛然问起她N城的样子。
她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切到了这里。
“聊了这么久,我竟忘了正题。”她微微地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