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忠和，这些时老是沉思默想。
从开战起，他一直和同学们在奔忙。小小年龄，家里唯一的初中生，老五对战局有清醒的看法。武汉是四战之地，最终是守不住的，这一点他十分清楚。抗战一定是漫长的，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怎样做一个尽职的角色呢，这是他经常考虑的。
经常有同学到他这里来，许多人投军去了，他们也鼓励忠和投军。忠和本来想去恩施飞机场效力，已经和父母说了，但是听说许多人都要去那里，门槛已经很高了，这叫忠和犹豫不决。
战局急速发展，武汉周围，敌人已经在集聚，忠和不能犹豫了。祖先的训示，老师的教导，忠和不可能在国家危难之际无动于衷。他必须投军去！
有一天，他在护理伤兵中，结识一个朋友，从而决定了他的终身。
那人是从火线上下来的军官，军阶是中校，他的腿部中了一枪，在医院里治疗。那人也就二十几岁，和忠和十分谈得来。他给忠和讲了部队战士浴血奋战的故事，忠和也说了自己投身军队，报效国家的意愿。那人听了，大喜，说你这样的青年正是军队需要的啊，还说自己就是主力部队的，要是忠和愿意，可以为他写介绍信给部队长，一定会有用武之地。
忠和再没有任何犹豫了。他向爹妈说了自己投军的决心。父母难过了一阵，母亲说，儿啊，你丢下我们不管了么？这话叫忠和难过。他找二哥谈了半天，请他们几个哥哥照顾好父母。“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去前方打仗，爹妈拜托哥哥了！”忠和坚定地说。忠祥看弟弟这样坚决，同意了。
中校介绍的军队在武汉外围，靠近庐山。从武汉出发，有几百里地。中校给忠和联系了一辆军车，送他去部队。在给部队长的信中，中校写道：“此人为忠勇坚决之知识青年，且无任何负担，希量才使用，必为部队增力！”
一起的，还有两人，一个是傅家的街坊福建人赵医生，他也是知道了忠和的决心后受感动，坚决要一起投军。另一个是忠和的同学，姓吴。
那个中校一下子推荐三个知识青年给自己部队，高兴极了，拿出自己的津贴请客。忠和说这怎么行？又要你推荐，又要你花钱？那军官说：“什么你的我的，将来咱们在一条战壕里战斗啊！莫弄错了，不是我给你们找工作，是你们给我脸上争光！这样，等我伤好了，回部队，你们三个接我一餐好吧？”
这个热情洋溢的军官，在不久后的一次空袭中牺牲了。再也没能跟忠和他们团聚。
忠祥来送弟弟，赵医生的老婆带着孩子也来送他，一辆小吉普，是部队到武汉来送信的，正好带他们回去。
上车了，忠祥一把握住忠和，眼里有些潮润。忠和说：“二哥，胜利了我们再见！”
司机是个大个子山东人，拍着胸说：“放心！王参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一定把你们安全送到长官面前。”
车子启动，大家都唱起了《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三个人，雄赳赳坐上车，真个是壮士一去不复还！
车出武汉，在砂石公路上飞驰。没走多远，遇上了敌机。敌机是来轰炸铁路的，看见小吉普，就追了上来。这里四下光秃秃的，连棵树也没有，敌机飞得极低，几乎只有电线杆那么高，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
司机看看没有办法逃避，便和敌机捉起了迷藏。先是加速，敌机子弹都落在车后的地上，突然一个急刹，子弹又都射在前面几十米的地方。等敌机转身，汽车又开出老远。
这架敌机穷追不舍，一直扫射着，最后，它对着汽车迎面而来，司机没招了，只有对着飞机硬冲过去，达达达，子弹射中了汽车，一排子弹，穿过玻璃，将坐在前面的司机和赵医生击中，司机在最后一刻踩下了刹车。
忠和和吴同学跳下车，敌机看到汽车被毁，扬长而去。忠和他们将司机和赵医生抬到路旁，那车已经烧起来了。两个中弹者，胸口大量淌血，摸摸脉搏，都已停止跳动。忠和低下头。两人找到附近农民借铁锨，为战友挖坟墓，当地保长来了，带来几个乡亲，说请你们放心，我们要为他们做棺材，让他们入土为安。你们有事请去吧！保长问烈士姓名？忠和只知道赵医生的，另外一个，就是无名烈士了！
告别乡亲，两人朝前走去，前面还有三百多里路，他们的想法，是拦一辆车，继续往九江。但是两人都没军装，路过的车辆本来不多，偶尔有一辆，看见两个老百姓，都不停车。两人只得步行。
天黑的时候，到了一个村子，找到一家，说是去投军的，老乡很热情，请他们进屋，做饭他们吃，还有热水洗脚。听说是九江，老乡说：“没多远了，百八十里地！”
夜里，两人睡在门板上，听夜风呼呼叫嚣着，想着前去的路。
第二天又走了一天，晚上投宿，问九江，仍然是：“不远了，百八十里！”第三天又是这样，山路漫漫，还有多少个“百八十里”呢？出来时穿的皮鞋，走路打脚，找老乡买了草鞋，新草鞋也磨脚，两人都打了血泡，好在这一带是土山，地上没有石子，索性光着脚走路，竟爽快得多！足足走了五天，终于看到部队驻地了！
一个哨兵拦住他们，看他们狼狈的样子，狐疑地盘问。忠和拿出那封介绍信，哨兵读了，马上说：“请等等，我叫长官来！”一个连长来了，看他们衣服破烂，光着脚，脸上满是灰尘，对他们竖起大拇指说：“好样的，有血性的青年人！我就是某某军的，一会派人送你们过江！”忠和这才觉得浑身都没劲了。
九江在长江对岸，坐木船过江，到了那个中校的部队，部队长看了介绍信，却没有即刻表态。这人满脸络腮胡子，粗大的喉咙，问忠和：“部队很苦的，你们吃得了苦吗？你们才走几天路，知道狠气了吧，以后天天要这样走的！我们是前线部队，天天打仗，天天有牺牲的，你们考虑好，如果不能吃苦，现在回去不晚，我派车送你们走！一旦入了伍，不能当逃兵的！”
忠和说：“长官说的苦，我们不怕。我也是穷人出身，什么苦都能吃，宁死不当逃兵！”吴同学也说：“请长官派我们到前线去，看我们配不配给长官当兵！”这话叫络腮胡子大笑起来：“好！这话说得好。”马上命令传令兵：“领他们到一团去，告诉郑团长，两人都下连队做卫生兵！”转头对忠祥说：“你们先下部队锻炼，过了这段时间，我再安排你们。注意啊，自己保护好自己，多向老兵请教啊！”
当天两人就下到了连队，忠和在一连，吴同学在三连。
发了一套新军装，与战斗兵不同的是，臂上有一个红十字臂章。
部队防守着一片山岭，战线一直稳定在主峰附近，日军竭尽全力，还是无法前进一步。
忠和没有枪，他的主要工作，是为负伤的战士包扎，然后叫民工送到后方。连续十几天，没有一天，敌人停止过攻击。
一个连队，防守的阵地宽达三百多米，总共百来人，战斗十几天后，只有几十人还站着，这样一个人就要防守七八米那样宽。
好在弹药是充足的。忠和一边巡视，一边帮战士将手榴弹盖子拧开，很大的一堆，转眼就都抛出去了。
敌人是豁出去了。死伤那么多，后面的仍然不低头地冲上来。他们“呀呀”地叫着，亮着明晃晃的刺刀，一次又一次顽强地向着战壕冲锋。
一个战士倒下了。忠和赶过去，见子弹打中了士兵的脑袋，士兵一动不动，连气也没有了。坡下，十几个日军士兵，嚎叫着，仰面向上疾走，已经离战壕只有几米了！
忠和放下战士，来不及喊叫，捡起壕沿上的手榴弹，接连扔出去三颗，轰轰轰！手榴弹在敌人群里开了花，敌人连滚带爬的退下去。一边的连长见这里出现空挡，提着冲锋枪正往这里赶，见忠和已经将敌人打退，欣慰地举起枪说：“好，就这样打！”
一直打到天黑，敌人也没能攻上来。
炊事员挑着饭上来，告诉连长，团里已经向上面请求支援，团长要连长，无论如何将今晚守过去，否则军法从事。
伙食很好，白面馒头，红烧肉。士兵们饿极了，个个狼吞虎咽。连长却紧锁眉头，想着心思。
忠和拿着馒头过去：“连长，吃吧，吃了跟大家商量一下，总有办法的！”连长说：“对，到底是读书人，说的在理。”连长叫了几个班排长，谈论晚上防守的事。
忠和说：“今天下午，敌人虽然被打退了，但是他们已经看到了我们兵力不足。他们一定要趁这个机会的！我担心今晚他们会偷袭！”
连长看着忠和说：“我愁的就是这个！目前我们兵力少，没有预备队，阵地这么宽，不知道敌人从哪里上来。就怕一处突破，那就被动了！”
忠和说：“敌人也疲乏了。他们一时也不可能调动更多部队，估计还是白天那些兵。”他指着山下说：“阵地前三十米是开阔地，这地方对阵地最重要，一定要把敌人阻挡在这三十米外，否则就要拼刺刀了。我们可以在开阔地里埋上一些手榴弹，弦扯进战壕，今晚战士手里绑着绳子睡觉。留两个人在高处轮流观察，一有动静，所有人先把手里的手榴弹拉了再说！这样开阔地就会形成一道弹幕，敌人的第一波就被挡住了，那时人都醒了，敌人就冲不过来了！”又补充一句说：“这也不是我的发明，是听一个军官说的！”
众人都说好。一个排长说：“傅卫生兵是打仗的料子啊，将来就在咱们这里打仗算了，当什么卫生兵！”连长说：“别扯淡！赶紧埋手榴弹，要过细啊，不许有拉不响的啊！”
排长们带着兵下去埋手榴弹，不大功夫就把一根根绳子牵进了战壕。每个士兵手里缠一根绳子，倒在战壕里睡觉。
连长对忠和说：“当兵的都累了，今晚的值班就是你了。另外我派一个班长和你轮班。”忠和说好。一会，来了个小个子班长，和忠和两人，到一处高处，轮流观察。连长走时嘱咐：“千万不敢睡觉啊，那是要掉脑袋的！”
那个班长白天打了一天，很疲劳了。忠和就叫他先睡，两个小时后叫他。那班长高兴地倒地就睡。
忠和提着连长给他的驳壳枪，反复练习着子弹上膛动作，确信可以在短时间开枪，便关上膛，伏在壕沿上观察。
夜，静极了，周围万籁无声，几十米外的林子里，风吹动树枝，微微作响。山下，敌人的篝火都熄灭了，双方似乎都在休息，等着明天大战。
忠和心里有一种预感，这宁静里潜伏着危险，敌人一定要来的。
过了两个小时，他看那班长睡得实在香，就没去叫他，不管怎样，自己总比他们轻松些，能替他们一下就替一下。
夜更深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也许，今晚能平安度过？正这样想，那片树林里似乎有轻微的动静，仔细听去又没有了。忠和睁大眼睛，盯着那里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猛地，想到自己在高处，下面林子里或许看得见，不由一机灵，赶紧从原位置下来，换个地方，将钢盔摘下，悄悄将头探出去。
那林子里仍然似有似无的有点声音，不大，但是总有。忠和悄悄将子弹推上膛，提在手里，过了好大一阵，那里有东西晃动了。是敌人！几条黑影轻巧巧地钻出林子，朝阵地摸来。他们无声无息，走得很快，一会就只有二十米了！
忠和举枪扣动扳机，达达达，一梭子扫过去，一边大喊：“敌人上来了！拉火！”敌人看他只一个，强行冲上来。但是战壕里睡着的士兵已惊醒，首先就拉动了手里的绳子！霎时，一连串的爆炸声，冲到阵地前的敌人被弹幕切断，与后续部队失去呼应。枪声很快爆豆般响起来，铁梳子一样将已经冲到战壕沿的几个敌人打倒。士兵们都伏上了壕沿，各自用枪和手榴弹对付面前的敌人。敌人偷袭不成，改为强攻，重机枪雨点一样扫过来，将好几个战士打倒。更多的敌军叫着冲上来。
连长大喊一声，手榴弹！立刻，手榴弹老鸦一样飞过去，将敌人炸倒一片。
白天已经和炮兵联系好，敌人偷袭，轰击树林。此刻炮兵便发言了。迫击炮弹一颗接一颗落在那林子里，炸得敌人鬼哭狼嚎，重机枪哑了，冲锋的敌人失去火力掩护，潮水一样退下去。士兵们一直守候到天亮，敌人终于没有再攻一次。
上午九点多钟，来接阵地的部队到了。全副武装，精精神神，带着充足的粮弹。领队是个营长。他向连长说：“你们可以下去了，这里交给我们！”
队伍从阵地上撤下来。一百五十人的连队，只剩下四十几人，个个疲惫不堪，连长脸上挂着笑容，他终于完成了团长交的任务。
路上，他对忠和说：“你才来部队，就立了功，到后方，我要向团长抬举你！”
所谓后方，其实就是山后而已。这里挖了几个洞，洞里有些床铺，让士兵们休息。连长去团长那里，其他人自由地在铺上躺着，不久，都放心的睡去了。一会开饭，团长特意叫勤务兵送来一些酒，菜有肉有青菜，在阵地上，属于高级伙食了。
酒瓶子在士兵们手里传来传去，轮流喝着酒。
连长踏着响步回来，连长后面走着团长，四十年纪，矮挫，浓眉大眼，眼光逼人。士兵们都起立。团长摆摆手：“弟兄们辛苦！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吃好，休息好。在这里等着整编。另外，傅卫生兵跟我到团部，另有安排！”
原来连长到团长那里，说忠和怎么能打仗，希望叫他做自己的排长。团长听了连长的话一笑：“乱来！他是有文化的，师部医院正差医生。师长本来就说了，让他见识见识火线，下来就去医院救治伤兵！”
忠和一手拿着肉，一手拿着馒头，跟在团长身后走了。下午到师野战医院，因为他在阵地上表现出色，给了他一个嘉奖令，同时提拔他为上尉，在师部医院学习医疗技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