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县衙里百合散发着悠悠的香气,合欢开得极盛,在星光下仿佛跳舞的仙子。
六名身材窈窕的女子在几个衙役凶神恶煞般驱赶之下进到后院的一座枯井之中,没有什么情愿不情愿,一切似乎是那样熟悉那样习以为常,六名女子犹如温顺的绵羊,乖乖地顺着辘轳下到井底,然后顺着旁边低矮的横向通道回到她们的栖身之所。
欧阳冲打昏了看守的两名衙役,悄悄地来到井底,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点萤火大小的豆油灯忽明忽暗,并不能将昏暗的地窟照亮,甚至连人的模样都难以辨认。
欧阳冲弯着腰往里走了几步,便听一个声音严厉地呵斥道:“钱名,你不要枉费口舌了,我除了唱歌弹琴之外是不会答应你任何条件的,否则,你们得到的只是一个死人,我说道做到。”
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欧阳冲没有吭声,借助微弱的灯光,他发现洞窟的岩壁上刻着精美的线条,凝练细腻的线条组成了一幅幅鲜活的图画,虽说岩画特征明显但并没有脱离宫廷仕女图的柔美,欧阳冲匆匆看了几幅大都是描写几个女子日常生活的画面,有的****着身体在几个达官贵人面前跳舞,有的被迫躺在那些大官怀里做着各种不堪的动作,只有一个女子例外,她冷若冰霜,只有弹琴和唱歌这两个节目——
光线实在太暗,那女子很是面熟,却又看不仔细,欧阳冲拿着手电筒却不敢开,生怕强烈的光线让这些女人躁动不安,倘若大声喊叫起来,他的处境必然糟糕透顶。
这时又听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钱大人,我看你也是受乐安侯蛊惑迫不得已而为之,我劝你还是迷途知返,早日向朝廷汇报乐安侯不轨行为的好,否则,你的下场必将是玉石俱焚,身败名裂。”
此话一出,欧阳冲终于听出来了,这个女子不就是半年前云游九州大山名川的大长公主朱晓君么?公主沦落到这种地步,这,怎么可能?可这个声音,还有这说话的语气,毫无疑问,确是朱晓君无疑。
欧阳冲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将手电筒打开,照向顶壁,洞窟之内顿时亮堂起来,他见那几个女人脸色煞白,骨瘦如柴,形如鬼魅,显然是长时间不见太阳的缘故,对他的到来竟然没有太大的反应。
欧阳冲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那个他要找的女人身上,这还是大明朝大长公主朱晓君么?满脸的倦容,两鬓的头发蓬蓬松松遮住了额头和眼眉。只有那一双眼神依然充满斗志,像一只战斗的猎鹰,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这是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大无畏的精神,欧阳冲心头一热,连忙拉住她的手颤声道:“长公主,是我啊——”
朱晓君怔怔地望着他,终于认了出来,再也隐忍不住,两行眼泪哗啦啦淌了下来,拉着他的双手问道:“欧阳冲,是你吗?我还以为再也出不了这高唐县衙呢。”
“是我,公主殿下,那些岩画都是你画的吗?”欧阳冲使劲的点点头,心中有一丝隐隐的伤痛。
“嗯,是我画的,我怕自己死后,这一段历史便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灰飞烟灭,便将这帮狗官的卑劣行径刻于墙壁之上,或许,将来会有人看到的——”所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公主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现在忽逢生机,即便是城府再深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声音更是哽咽难言。
“公主你受苦了。难道没人保护你吗?”欧阳冲问道。
“你是说一路上就跟狗皮膏药一样的那两个大汉吧?我嫌他们碍事,在济南的时候便把他们甩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沈石迟迟没有回信。欧阳冲正纠结着是否要将皇后病重的事情告诉她,却见旁边的女人开始有了反应,“公主?您是当今大长公主?”,按照欧阳冲的猜想,她们应该跪倒在地向公主哀求,救她们于水火之中。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女人非但没有哀求,反而咬牙切齿张牙舞爪地朝着朱晓君围拢过来,一个个横眉冷对,恨不得将她生食活剥。
“你们想干什么?”欧阳冲大惊,护在朱晓君面前。
五名女子根本无视欧阳冲的存在,而是步步紧逼,对朱晓君咬牙切齿道:
“公主,你受死吧。”
“朱棣狗贼,你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吧。”
“不杀你难消心头之恨。”
“姐妹们,杀死她,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公主?哼哼,你也有今天。”
欧阳冲见她们眼中尽是复仇的火焰,不禁大叫:“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如此痛恨公主?”
朱晓君淡淡说道:“欧阳冲,你让开,她们想杀便让她们杀死我好了,权当是我替父皇还账了。”
“疯了,你们都疯了。”这群包括公主在内的女人反常的举动把欧阳冲搞懵了。
“她们没有疯,我也没问题。欧阳冲,你知道她们是什么人吗?”朱晓君镇静自若的说道。
“什么人?”欧阳冲下意识地问道。
“她们是前朝大臣黄子澄、齐泰三族之内的女眷,永乐元年因方孝孺案受到牵连,被卖身为奴,由于当时她们年纪还小,便被一些官员内部买卖辗转沦落此地,十几岁便成为乐安侯的私妓——”朱晓君说着,眼睛已经饱含热泪。
“原来如此。”欧阳冲感慨万分,这五个女人的遭遇确实令人同情。却问道:“那么,公主你是怎么进来的?”
朱晓君喟叹道:“命运使然。我素闻高唐州书画闻名,三国时期的魏相国华歆,元朝的翰林学士阎复,金朝的状元阎永、进士康晔等人在书画艺术上都颇有造诣,便来此采风学习,那日小昭君在楼上抛下一块求救的小布条,恰被我捡到,便乔装成乞丐混入县衙,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小小县衙竟然如此肮脏龌龊,这还是我大明办事衙门吗?”
欧阳冲恨恨道:“简直就是这一群寄生虫腐败的温床。”眼见旁边那红衣女子拔出头上的发簪便朝朱晓君头顶扎了下来,便一把攥住,沉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她父亲做下的事情不能由她来承担。”
那女子森然道:“我们可以承担上辈的恩怨,她为什么承担不得?难道我们就命该如此吗?”
这倒是句实情,也把欧阳冲给问住了,是啊,她们的父辈或祖辈遭殃与她们何干?可她们小小年纪便承载了这人世间最沉重的苦难,这是谁的错?朱棣身为皇上自然逃脱不了干系,但归根结底是这种人治的社会制度造就了这种惨绝人寰的社会悲剧。
欧阳冲咬牙道:“你们的苦难我来给你们讨回公道,今晚我就救你们出去,但我还是那句话,公主是无辜的,况且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所以你们谁也不能动她。”
见那些女子虽然愤恨,但还是点头同意了,欧阳冲这才拉着她们往外走,摇着辘轳,一个接一个地用木桶将她们带出枯井。大家刚在井边站定,却听一人夜枭般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这位朋友,你知不知道狗拿耗子的下场是什么?在高唐,但凡敢管乐安侯闲事的,只有死。”
欧阳冲扭头,火把通明处,十几名衙役簇拥着几个大腹便便的官员,为首一人肥头大耳,面如冠玉,正是乐安侯南宫蔷。
“乐安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逆圣意,豢养官妓,你可知罪?”欧阳冲手按腰胯,缠于腰间的软剑随时可以出手。
朱晓君则指着他痛骂:“南宫蔷你这个衣冠禽兽,聚众狎妓、致使七人死命,罪不容诛,还不跪地伏法?”
南宫蔷脸色一变,狞笑道:“你是何人?胆敢私底下调查本侯,我看你是活够了吧。”
朱晓君大笑道:“乐安侯,枉你也算是大明朝的一方侯爷,竟然不认得本公主,当真是可笑啊可笑——”
“你就是那个沉迷于书画的大长公主?”乐安侯愣了,心道我不认识你怪我吗?**整天忙着画画从来就不露面,谁认识你呀?
钱知县、刘知州、武千户一听是大长公主,脸色顿时惨白,双腿一软,便要跪下。
乐安侯双手交叉相握,指间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狞笑道:“各位大人,那井下的白骨已经被大长公主发现,这罪不容诛四个字对于在场的每一位大人都是极为合适的,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
刘知州脑子转的快,眉头一皱,眼睛寒光一闪,冷笑道:“既然如此,恐怕此事不能善了,干脆就来个鱼死网破吧。”
武千户点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俺是个粗人,侯爷只要您一句话,我便将这小子撕碎了喂狗。”
乐安侯点头道:“有武大人这句话,今天这事就这么定了,在场的衙役们听好了,今夜月黑风高,最适合杀人放火,你们见者都有份,今夜之事便从此烂在肚子里随你们进棺材,懂了吗?”
那十几个衙役多半都是高唐的老百姓,并不想杀人,但他们知道倘若不做侯爷的帮凶,那么自己的下场势必跟公主他们一样,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便一齐哼哼哈哈答应下来。
朱晓君见南宫蔷要杀人灭口,不禁大怒:“南宫蔷,你好大的胆子,想杀本公主?哼哼,就不怕诛灭九族吗?”
南宫蔷咽了口唾沫,桀桀而笑:“怕,怎么不拍,这么多人,谁也怕,既然都怕得要死,那么还有谁敢泄密?所以,今天,你注定要死的不明不白,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下落了。朱晓君,怪就怪你偷偷溜进来,谁也不知道,就凭这一条,我就敢杀你。”南宫蔷狞笑一声,接着沉下脸来吩咐那千户道:“武大人,公主就交给你了。”
朱晓君见武千户手里拎着一把鬼头大刀,撸起袖子,狞笑着向她走来,连忙向钱名嚷道:“钱知县,只要你肯拿下他们,我保你连升三级,不,只要你杀了南宫蔷,你就是乐安侯。”
钱名叹一口气,摇头道:“公主啊,你太瞧得起我钱名了,在乐安侯面前,我连泡屎都不算,乐安侯想要我死,简直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公主,今天没人能帮你。武大人,念在她是大长公主的份上,您下手快些,也好减少一下她的痛苦。”
武千户狞笑道:“钱大人,你太妇人之仁了,要不是她逼我们,我何至于背上个弑杀公主的罪名?所以三刀之内公主死不了,我要让她感受一下死亡的恐惧和痛苦,哼哼,公主,这第一刀来了。”
欧阳冲冷笑道:“不知武大人第一刀想砍哪儿呢?”
武千户杀人如麻,甚至以杀人为乐,别人越害怕,他便越开心,此刻见眼前这小子并不害怕,不禁懊恼,便吩咐衙役在地上挖了两个一寸左右的小坑,恫吓道:“第一刀先砍掉她的双腿,将她的断腿埋在土坑中,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止血,让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过嘛,哼哼,钻心的剧痛不知道公主殿下能不能受得了。哈哈,小子,你怕了吗?”
欧阳冲眯着眼又问:“然后呢?”
“然后便是拦腰一刀,斩为两段,第三刀才是枭首,怎么样?过瘾吧?”武千户见大长公主吓得面无血色,不禁大为得意。
“哈哈哈,好一个武千户,好一个五品武官,大明朝月月俸禄,原来是养了一个变态的杀人狂魔。”欧阳冲仰天大笑。
“武大人,你跟他罗唣什么?赶紧杀死公主再结果了这小子,免得夜长梦多。”乐安侯南宫蔷有些不耐烦了。
“是,侯爷。”武千户答应一声,大刀片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发出嗡嗡的轰鸣,朝着朱晓君的双腿齐膝斩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