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指向七点,我突然记起出来这么久还没给陆家明路霏打电话,找程寻借手机时,他却在厨房里悠然自得地炒着菜。
我张了张嘴巴不敢妄言,这是多么颠倒无序的世界啊,有人当了妈妈却还不知道菜谱上标注的少许盐到底是几许,有人却身在富贵窝还能如此从容地掂勺。
程寻侧过身看我:“饿了?”
我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这才记起过来找他的初衷:“那个,手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路霏她……”
程寻将锅里的竹笋肉片麻利娴熟地往盘子里一倒,挑眉说:“我已经打过电话给你朋友了。”
抽了抽嘴角,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你……打给……谁了?”
他挽起袖子,满不在乎地说:“就是那个说要去大马士革买皮革的姑娘,是叫齐奇吧?”
天旋那个地转,脑子隐隐作疼,也顾不上赞扬程小二非同一般的记忆力了,只无力问道:“你怎么会有她的联系方式?”
程寻说:“她自己存在我手机里的,说是为了增进友谊。”顿了顿他又对我说:“你一个不认路的人出门居然不带手机,勇气可嘉啊。”
我咽了口口水,伸着脖子痛苦道:“你怎么跟她说的?”
程寻奇怪地瞄我一眼:“实话实说啊,你今天受了刺激又淋了雨,所以我就把你带回我家了。”
“……”
我在担忧着明天该拿捏出多大的勇气面对无所不能小事化大的齐奇与默默赞叹程寻做的这顿吃起来比看起来更能令我惭愧不已的晚餐这种复杂纠结的心情下沉默着吃完饭,沉默着收拾了桌子,然后无比自觉地沉默着刷碗。
程寻在旁边用一种耐人寻味的表情看着我,既不作声也不帮忙。
窗外雨打蕉叶声依旧不绝,偶尔还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滚滚春雷。我心想,这场雨之后该是初夏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看黄金档电视剧,眯了眯眼聚神,才看清这是一帮爷们儿出演的《新三国》。
正看到曹操下令大兴土木建铜雀台,我若有所感地自言自语道:“这曹孟德也不容易啊。”
程寻提着声调“嗯”一声,似有不解。
我习惯性地将双腿盘起来,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循着程寻的目光一看,登时臊红了脸,连忙拉扯着沙发靠垫掩住光溜溜的大腿。
程寻抿唇咧出一个笑涡,咳一声后说:“曹操怎么不容易了?”
我说:“他要没个像样的房子,人家大乔小乔能跟他么?”
程寻出声一笑,一口白牙晃了晃我平均近视一百八十七点五度的双眼。心神一恍,似乎觉得此景似曾相识。脑中淡淡有一个清越的声音说:“雪停了,我们出去看看太阳。”
下意识地看看风驰电掣雨打惊雷的窗外,我被这一声明显是幻听的声音给着实吓了一跳。记忆中好像没有人曾那么温柔地跟我说过话,更没有人带我看过……雪后初霁。
摇摇脑袋,我将这归罪于今天所受的刺激。而始作俑者程寻先生却依然笑得灿烂:“我听说精神分裂症患者会经常把流行元素融入到他们的妄想中,路苒,你居然完美地印证了。”他坐过来揉我的头发,一边揉一边说:“脑子里想什么呢?”
他这一举动又让我懵得云里雾里,揉了一会儿大概他自己也感到了什么不对,举着手很有些无所适从。
我想他许是又睹着我思起了旧人,觉得此情此景一定要说点什么。不幸的是我是个慌起来连路都找不到的人,这种关键时刻更是口不择言。我听见自己说:“你又想起那个跟我长得像的女孩了?”
再一次萌生咬舌自尽的冲动,这样下去,我不仅会是个慌不择路口不择言的傻瓜,将来穷途末路时还很有可能饥不择食寒不择衣。
我为自己的将来深深地担忧着。
程寻显然没料到我是个如此直白的人,但万幸的是,他没有在这上面跟我拘什么小结,反而很有风度地微微一笑,说:“可惜我把她弄丢了。”
这是一句听起来带着浓重苦涩记忆的话,程小二不着痕迹地淡化了其中的苦,手段之高明,经验之丰富,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我在心中略略表示惭愧,可见我跟程小二对于处理过去的方式真是有着天壤之别,如同他生而尊贵我却生来卑微的命运一样,实不能同日而语。
然,我是个不屈不挠的小说创作者,本着高超的职业素养,我觉得如此难得窥人八卦的机会时不可失,于是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听起来是一段缠绵悱恻的风花雪月啊。”
程寻拿着遥控器又换一个台,再换一个台,连着换了十几个频道也没有打算开口的预兆。我灰心地扭头看电视,待他翻到一个正播着用蹩脚国语译制过来的韩剧时腹诽地喊停。
程寻果然应声停手,等看清了正在演什么的时候微微蹙了下眉。
我说:“现在的韩剧真是进步了啊,已经不再出现男女主角必有一个得白血病死掉的情节了。这真是现代化影音娱乐史上的一大创举。”
程寻看我一眼,疑惑着说:“韩国人也会说中国话?”末了认真地点点头:“说得还真不错。”
我顿时产生有一种遇见另一个人类史上别具一格的奇葩的冲动,真是幸运,这已经是第二个我认识的人说这种话。
第一个自然是万能的齐奇。
我不忍心告诉程寻这个真相,于是决定转移话题。没等我想好该转到什么上,程小二显然还想继续这部难得没有出现白血病那种符合都市气质绝症的韩剧里所有演员都会说中国话这件匪夷所思的话题讨论。他说:“这些演员真不容易,唱歌演戏炒绯闻的空余还要学中文,真是太不容易了。”
是不容易,作为一个正常的二十五岁且刚刚戒掉偶像情节的单身女人,和另一个看起来严重与时代脱轨的黄金单身汉讨论走在时代尖端的流行文化,我觉得这是一项比唱歌演戏炒绯闻还要艰难的事情。
哑口无言之际,程寻又接着说:“你喜欢看这种……”
我连忙接口:“不喜欢不喜欢,还是以前的白血病好看。”
程寻意味深长地说:“你居然好这口?会不会很没同情心?”
“……”
胡乱翻了一会儿台,发现晚间八点档全都是韩剧台剧历史剧,没有什么可供娱乐的,更重要的是,程小二对此兴趣缺缺。我来者是客,不好喧宾夺主,所以一时满室静默。
雨势微微小了些,我想这会儿路霏应该已经睡了。当然,不排除她正在用家里的电脑看动漫,有齐奇在,一切皆有可能。
我起身想打个电话回去打探一下,路过程寻面前的时候,他突然猝不及防地拉住我的手臂,在惯性的作用力下,我不偏不倚地落到程寻怀里。
我直觉要挣扎要大喊,却被他埋首我颈间的一句低喃给震慑。我隐约听见他说:“……不要动,我好不容易找到你……”
他的身上传来一股清新的香皂味,闻得出来,那是跟我身上是同一款。我被熏得有些茫然。我说:“我不是,我不是那个……”
程寻闻言身体一僵。
我轻叹一口气:“忘不掉的是回忆,继续的是生活,而错过的,何不就当成路过?”
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我想起了自己对情感懵懂时的岁月,那时候,我是那么喜欢我的哥哥,喜欢到哪怕远远看见他的一个微笑就足够让我抛弃一切。他的一丝丝温柔,就能令我忍受下所有的欺辱、伤痛,甚至能让我抛弃……尊严。
程寻究竟是爱到了什么样地步,才会三番四次地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当做内心深处不可碰触的柔软。
我平静地坐在他的腿上,轻抚着他馨香宜人的头发,寻思开导之道。作为一个已经从泥沼中成功拔出来的人,我觉得自己的经验或许可以帮助他。我说:“如果你不想忘记,不想抛弃,那就要好好加油。之道为什么地球是圆的吗?不知道吧,因为苍天要那些迷路或者走失的人们重新相遇。”
其实我本想说些要他勇敢面对现实往事已成烟之类的话,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突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或许程寻的爱情跟我不同,他是个……好人。
我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气氛被渲染得相当忧郁,程寻就像一只归巢的倦鸟,竟窝在我身上不肯起来。我大方地让他思考一下,没准过一会儿他就悟了。我坚信这个人虽然在某一方面跟齐奇有点类似,但总的来说,他还是个有前途的大好青年。金老爷子的大侠养成定律几十年如一日地告诉我们,悟性高的人并不一定有前途,但有前途的人必定悟性高。
程小二看起来就不是等闲泛泛,我想他从感情的泥沼中拔出来超脱那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等了一会儿,不知道他有没有从精神上的泥沼中拔出来,反正总算从其颈窝里拔出来了。我赞叹地看着他,传说中的一点就透一拨就通啊。程小二真是太不容易了。
这么一折腾,我就忘了给家里去电,抬眼一望钟,居然已经九点半。光阴荏苒岁月如梭,白驹过隙匆匆,一眨眼,又到睡觉的功夫了。
我盯着尚且不知神游何处的程某人,这才惊觉自己仍然微妙尴尬地坐在人家腿上,条件反射般地猛一起身。可惜急慌慌地有些没控制好力道,膝盖壮烈地与茶几发生了激情碰撞。
一股电流般的疼痛迅速流遍全身,最终汇聚到心尖。
我龇着牙,压抑着呻吟,想凭借当年戒毒、缝伤口的毅力扛过去。突然有双手从我腋下穿过,抱着我重新坐下。
耳边是程寻熟悉的气息,还有陌生的怒火,他冷着声音说:“如果痛,为什么不喊出来?”
他敛眉低目,俯首间将我头顶的灯光完全挡完了。我神思一动,呐呐说:“一个人若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靠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变得很坚强。再痛再苦,就算哭着喊着也不会有人来帮你。那个时候,你大概就会明白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了。”
程寻抿着唇不说话,我觉得刚刚那番话会不会过于沉重而令他有心理包袱,遂淡然一笑,手指顶着他左颊上那个深邃的酒窝:“轻松点,在我看来,没有后悔跟伤痛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就拿我手上这条疤来说,虽然吓人,但每次都能成功地震慑住路霏,她小时候不仅有身理上的多动症,还有精神上的多动症。神奇的是,一到夏天她就会表现得出奇乖巧,我稍稍摸索了下,发现竟是这条疤的功劳。”
我得意地摩挲起那条承载着我人生最初苦难的伤疤,微微有些忘形。我忘了那并不是个魅力的纹身或者功勋的刻章,所以在看到程寻露出一种不忍直视的目光时,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我讪讪地拉下袖子,免得吓坏心理承受能力看起来比较薄弱的程小二。
轻咳一声,我说:“大家好像都不太喜欢这个,唉算了,哪天我抽个空就去把它做了。”
程寻出乎意料地猛然拉住我扯袖子的手,神色凝重而庄严。在我错愕惊诧不可思议的表情中,他俯首在那条奇异狰狞的暗粉色伤痕上,烙下一吻。
屋外大雨骤停,一阵五雷轰顶后,室内一片黯然。
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