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东将手中的油纸伞撑开,一臂前伸,似乎在等着尹影过来。
她久久不动,心中的疑虑与不安相互纠缠着,将所剩无几的思考力给缠得紧紧的,各种猜疑被轮番搅拌,拌得比浆糊还要黏稠。
“快点过来,家里人可都在等着你呢!”赵卫东突然笑了,脸上的阴郁瞬间消失,嘴角上扬到一种从未到达的高度,干裂的嘴唇被挣出一条条血红的线,可他似乎没觉得疼,仍旧满眼温柔。
尹影踌躇片刻,唯唯诺诺的将她的手伸到赵卫东面前。
赵卫东满意地点点头,手指微曲,竟携着空气走入了雨地。
他手中的油纸伞是当兵时特意跑到西湖边去买的,只因听说要与他相亲的那位女孩儿喜欢听白蛇传。后来他也如愿俘获了那位女孩的芳心,这把油纸伞顺理成章的成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油纸伞不大,却也足够为赵卫东一人挡风遮雨,可他此刻半边身子都露在伞外,结实的手臂高高架起,像在揽着一位透明人。
“那么大的雨,真委屈你了。”他侧过脸宠溺地望着怀里那位并不存在的人,唤出一个名字,“弘梅。”
弘梅……可是舅妈现正在精神病院治疗,难不成大舅也疯了!?
转眼间赵卫东已在院中消失,她抓起水面上漂着的一片纸板顶在头上,追了出去。
赵卫东坐在主卧的老式梳妆台前,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细声细气的长叹了一声,接着将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悉数打开,一把白一把红的抹在了自己的脸上。
“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一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擦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
赵璃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问道:“爸,你怎么了?”
赵卫东望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两声:“弘梅,我最喜欢你穿红衣裳了,快点换上吧。”
赵璃的眼皮像是被撑了两根火柴杆,双眼瞪得老大,一动不动。
床上睡着的另一个人一骨碌爬了起来,抱起枕头对着赵卫东狠狠砸了过去:“我就知道!你还想着她是不是!!!”
赵卫东麻木地转过头,看着苏爱彩:“你怎么来了!你早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和弘梅也已经拜过了堂!现如今我和你没什么好说!!趁弘梅还没发现,你就快点走吧!!!”
苏爱彩头发散乱,双手拍床痛哭起来:“都说男人再娶多不会念着前妻的好!!全他妈胡扯!!姓赵的!老娘总算知道你的心到底向着谁了!!!”
赵卫东的脸突然变了色,粉底与腮红都盖不住的阴暗,他双手捂脸“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泪水不断从指缝溢出,双脚乱蹬一气:“卫东!你说过咱们结婚以后就和她断得干干净净!!你说过当年是她先负了你!!你的心是被狼掏走吃了吗!你这个王八蛋!!王八蛋!!!”
二人的哭声犹如万根银针,一根根地扎在了尹影心上。她趁乱忙拉起被吓懵的赵璃钻入雨幕,慌不择路地逃到了废弃小屋里。
“呼……呼……”她喘着粗气,拉着赵璃的手问:“你爸……这……是怎么回事……”
赵璃两眼上翻:“该来的总会来,还有两天。”
“你爸!是不是也疯了!!”她着急跺脚,积水溅起迸到赵璃脸上。
赵璃神秘一笑,缓缓走到脏兮兮的破床边,坐下:“我小时候偷看过我妈妈的日记,苏爱彩和我爸相恋要早于她。我还听说……苏爱彩当年不顾我爸的感受嫁给了老雷,是因为她被强奸,并且怀孕了!”
她大吃一惊:“那丽丽……不是雷家的人?”
“是!”赵璃斩钉截铁说道,“雷丽丽的爸爸是她亲叔叔!”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之前说给苏爱彩扣上一顶杀人犯的帽子……那时候你就知道这些事了?”
赵璃呵呵一笑:“苏爱彩的那罐蛇酒是好东西啊……”
“雷家的人是她杀的!?那大舅呢!他也喝了蛇酒!接下来他是不是也会出事!”她心惊肉跳,不受控制的喊了出来。
“嘘……”赵璃示意她小声一点,又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尹影。
“这是……苏爱彩年轻时的照片?”她打开手机,借着光看到意气风发的苏爱彩,年轻时也算是个英气十足的美人。
“你偷她照片做什么?”她又问。
赵璃指了指照片一角,照片中苏爱彩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黑漆麻乌的像是个乞丐。
“如果我不说,你到死也猜不出这个人是谁。”
“那可不一定!”她要强的回了一句,思维快速运转着,搜索着一切可疑人物,“是老雷的弟弟?”
赵璃摇头。
“不会是你爸吧!”
赵璃笑了笑,还是摇头。
“难道……”她想到了一个人,前不久那人也做过类似的打扮,“难道是陈师父!”
“是咯!”赵璃打了个响指,“嘻嘻,还不算笨嘛。”
她盯着照片中的陈师父仔细辨别了好久,觉得更玄了。照片上标有手写上去的日期,显示是二十年前,那个时候陈师父也应该正当年轻,可是——
照片上的陈师父分明蓄着一挂花白的胡子!
“不对……”她摇了摇头,“你在敷衍我,照片上的应该是陈师父的父亲吧?”
赵璃将照片抽了回去:“对啊,我在敷衍你。二十年,什么人也避不开时间画上脸的痕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陈师父他不是人呢?”
“嘶……”她的脑袋快要爆掉了,“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呃,你活了那么多年,难道就没有好奇过?明明只有一个舅舅,为什么要叫他‘大舅’?你还有没有‘二舅’,有没有‘三舅’,有没有‘小舅’?”
思绪更乱了,她连忙摆手:“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赵璃站到床上欠起脚尖,小手努力接近头顶一横木梁,奈何她身材娇小,与木梁之间的距离不是一点半点。尹影实在耐不住性子了,搬了只老旧的板凳放到赵璃身边。
“哎,太晃了……老姐快帮我扶一下……好嘞!!”赵璃跳下板凳,手里抓着一只油布包。
这间废弃小屋的横梁上竟然有一只油布包,而且那只油布包上并没有沾上什么灰尘。
“这是什么?那么干净,你之前就取下来过?”尹影凑了上去。
赵璃也不言语,匆匆将油布包打开,取出一个发黄的本子,翻到打了褶子的那页,缓缓念道:“十二世,承孝,生于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寅时,配水均乡向军之女为室,生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五日辰时。生子二,长卫东,次卫林。”
念毕,二人沉默良久。
生子二……为什么没有写上生女的情况?难道……
尹影硬着头皮问道:“念完了?”
“念完了。”
“我妈妈呢?被赵家除名了?”
“不是。”
“你的意思是?”
“你妈妈根本不是赵家的人。”
尹影只觉耳内嗡地一声,怪声怪气地问:“那么,我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