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女子从一棵棕树后走出来,望着王铎消失处,喃喃道:“为了老娘和妹子……”
走到紫逸然身边,蹲下身去,一双清冷耀眼的眸子微微凝神片刻,扯去面上蒙着的黑布巾,黑衣女子正要伸手去摸紫逸然的胸膛,却听紫逸然含含糊糊地呓语道:“撕一块……袍子……本侯……写一张……免罪书……不然……你娘……妹子……要受……牵连……”
紫逸然虽然毒入大脑,神志不清,说起话来含混模糊,但黑衣女子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怎么也想不到金尊玉贵的平国公世子、怀化大将军、安远侯,竟然在临死前,念念不忘的是为他手下微不足道的小小校尉免罪,黑衣女子怔了一下,却听紫逸然又呓语道:“快逃呀……别管我……”
此时的紫逸然浑身冰冷,胸口如似火烧,那种如坠地狱般的窒息绝望铺天盖地地袭来,五脏六肺仿佛掉进了一口沸腾撩人深不见底的滚滚油锅,浑身上下像是被无数把又钝又锈的大刀,纵横交错地片片剐割,钻心裂肺的疼痛使得他恨不能立时死去,哪怕马上化作一堆白骨,化作一股青烟,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他也心甘情愿……
心里这样想着,紫逸然张了张嘴,想要咬舌自尽,两齿一合,却咬到一根冰凉滑润的东西,一股说不上来的安适舒爽瞬间布满心田……
他不由轻轻吸吮了一下,冰凉滑爽的感觉顺着舌头传遍了全身,一股微甜带腥的液体使得他胸口一凉,全身沸腾欲爆的血液随之安静下来……
犹如溺水将亡者抓住了一根浮木,失明已久的盲者见到了一丝光亮,他紧紧地抿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大口吸吮着那股腥甜的液体……
脑中轰鸣喧嚣的嗡嗡声突然消失……
那横七竖八切割身体的大刀也消失了……
沉重僵硬的身体竟然像是服了仙药一般,轻盈飘逸,若是有风吹来,一定就随风而去,飘然若仙了……
突然,大地裂开,地心深处,一群群奇形怪状的兽类奔涌而出……利爪如刀,雪齿如剑……残忍的杀戮……血红的大地……尸骨累累……哭声震天……
一幕幕修罗地狱般的杀戮惨景在紫逸然眼前浮光掠影般闪现……
惊恐尖叫的妇孺……冒着热气的心肝肺脏被抛洒荒野……血水如池,腥臭冲天……
末日来临……修罗屠场……无路可逃的恐慌……
紫逸然想伸手拔出身后箭囊里的金羽箭……可是……他的手却似淡淡的云烟……穿过了箭囊中的金羽箭……却无法拔出哪怕是一支箭来……
一群幼小的孩童被逼到山崖前,身后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紫逸然惊怒悲愤,心痛如绞,拼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拳击向那头巨型黑熊,可是,他的拳,穿过黑熊的身体,就似一道青烟……
突然间,远处传来一阵长啸,这啸声极是雄壮清越,充满了至高无上的威严和震慑天下的气势!
一头浑身金光闪闪的巨型神兽,扇动着背后的两对翼翅,闪电般掠来……
大肆杀戮的野兽们顿时惊慌溃散,四处逃窜……
“龙神!”
紫逸然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失声叫了起来!
“儿啊,我的儿!”
脸上落下纷纷冰凉雨滴,紫逸然抬手擦去,那龙神却神秘消失……
“醒了……神佛护佑……神佛慈悲……我的儿啊……”
“夫人!你怎么了……”
“夫人她晕过去了……”
“快去禀报国公爷!”
“嗵”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重物砸落地面闷响,一个重重的脚步声奔了过来:“鱼儿!鱼儿!叫太医!”
应诺奔走声……衣服摩擦的窸窣声……轻声呼叫鱼儿的温柔语声……心急如焚的踱步声……手足无措撞倒大花瓶的清脆玉碎声……大声斥骂丫鬟的尖利声……小声辩解声……
紫逸然的脑中,无数声音飘忽撞击……
“水……”
一连熬了九天九夜的荥阳公主,听到儿子微弱的声音,浑身一个机灵,猛地从平国公怀里挣出,几步跑到儿子床边,摸着紫逸然消瘦苍白的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声音却是异常狠戾:“人呢?都死光了吗?没听到少爷要喝水吗?!”
一旁侍立的十几个丫鬟们登时忙做一团,抢着倒水,竟将荷叶翡翠玉盘失手摔碎!
荥阳公主轻轻地扶着紫逸然,小心翼翼地将翡翠玉碗凑到紫逸然嘴边,柔声说道:“儿啊,别急,慢慢喝。”
温温的水滑进干渴的咽喉,紫逸然却是失望了——那微甜带腥的汤水呢?那令人神魂飘飞,飘然如仙的冰凉滑爽……
紫逸然只是抿了一口水,就偏过头去,不肯再多喝一口。
荥阳公主顿时泪下如雨:“儿啊,儿啊,你怎么了,你就睁开眼看看娘一眼……”
眼瞧着憔悴伤心的娇妻悲恸欲绝,平国公心头一把怒火腾地窜上来,一把夺过翡翠玉碗:“我来喂!”
平国公粗鲁野蛮的动作吓了荥阳公主一跳,赶紧去抢那翡翠玉碗,门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圣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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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呯”地一声,又一个青玉骊龙戏珠笔洗被狠狠地掼在水墨岩砖铺就的地面,摔了个粉身碎骨。
当贾季宙闻讯匆匆赶到泰清殿东侧的书房时,房内一片狼藉,紫檀木福字连纹大书案被推倒在地,各式毛笔、法帖甩得到处都是,上好特供的端砚摔成了七八段,彩釉缠枝牡丹花瓶、百宝绘彩长柱宫灯、水浪釉的七星如意尊都被砸了个遍,双龙抢珠嵌八宝的红木多宝格上已经没有一件古玩了,贾季宙站在门口,皱眉望着满地的碎玉断瓷,简直无法下脚。
身着青缎箭袖圆领袍的太子木然跌坐在七香红木宝榻上,脸色青灰泛白,额上青筋暴跳,一双眼睛却是红得吓人,右手手背上一道显眼的血口子,不知是摔砸什么物件时划伤的,还在往外渗着血珠子。
贾季宙深知魔龙之死,紫逸然安然返回西临朝的消息激怒了太子,可是,作为一国储君,东宫之主,这气量和韧性,未免也太差了吧!
太子一蹶不振地瘫坐着,就像被人一把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都是那样的颓丧绝望,就像是大牢里的囚犯听到了嚯嚯磨亮铡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