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九候法诊脉,因其费时费力而不多用,但这却是个查知遍身器官异变的好办法。
为了方便,白沐只取了苏清晗头、手两部的六处脉门听诊:头部探太阳而知脑,候耳门穴以查耳目,地仓、大迎两穴而知下颌。手部探寸口而知肺,候神门以查心,听合谷而知胸脾。
……挨个探下来,费去白沐不少功夫。
不过——如此巨细无遗的查下来,为何却没有了任何异象?!
昨晚把他寸口脉,明明探到脉象纷乱,时促时缓时乱时平,只一夜功夫,却再也探不出任何异像,只与常人无异。
再看看苏清晗的气色,虽算不上神采飞扬,却也清明和雅,不像是久病陈疴之象。——这也未免,平常的太过不同寻常!
要知道:眼前之人,分明便身中奇毒且余毒未清!
探查已毕,苏清晗放下袖摆,温言相询:“如何?”
白沐迟疑张口:“苏大哥?你今日可曾用过什么奇药?”
苏清晗微笑摇头:“不曾。”
奇了怪了。白沐不死心的追问:“那可曾有什么不适?”
苏清晗缓缓地按揉眉角,“愚兄近日里,时常觉得……头痛难忍。”
白沐心间一颤:可是,方才探他头部三穴,分明没有任何异象!
白沐向来对自己的医术深有自信,常常以神不知鬼不觉治好身患隐疾尚不自知的茶客而引以为豪——虽然这些功绩除了缺根筋的早茶以外没什么人知道。
但是今天,白沐……对自己的医术起疑了。
等等,莫非、难道、说不准是昨晚那两枚拙贝罗草药丸的功效吧……
不过这药不应见效如此之快啊…….
其实若能赶紧在茶楼找个脉象极不稳定之人试试药效份量反应,便好判知。
但现今茶楼都被关了,只剩城东那一家,为了避嫌,自己是说什么也不愿再去了,却去哪儿试……
开间药铺?白沐突觉昨日受打的臀又开始隐隐作痛,不行,老爷子会要了自个儿的小命的。
或者干脆转行当个太医?一阵冷风透窗而入,白沐不自觉的抚抚脖子。须知:朝中太医可不比民间神医那么有地位。
君不见,多少位尊身贵的皇室中人,生前最后一句中气十足的话多半都是:“庸医!拖出去,斩!”
——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了也拉个垫背的’。
到了那时候,任你是多大官阶的太医,只怕还不如一个太监。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白沐想的头皮发炸,不由在心中责怪苏清晗,谁要你非去整饬官员风化,关我铺子!这下可好,让小爷到哪儿去找试药的去!这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想到此,白沐用一种偏似埋怨的眼神,极其隐晦的看了苏清晗一眼。——如果那还能够简单的被称做‘看’的话。
苏清晗素来敏觉,自然不会放过此等意味明显的责怪,不由回望过来,眼神中满是疑惑。
于是,当严凤诉迈步进入的时候,正好看到房中二人四目相对,正以一种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方式进行友好的亲善交流。
严凤诉何等从善如流之人,于是他轻轻一笑,一时间冰雪消融,桃花竞艳。道:“良辰美景春暖花开,苏大人和白编修……当真是好景好情好兴致。”
白沐被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见到严凤诉那张欺桃赛李的艳丽容颜,瞬时想起就是此人在朝堂中当众捅出茶楼之事,自己才莫名替代了他、被朝中诸人猜疑成花楼幕后之主,从而与花楼命案扯上千丝万缕难以斩断的联系和猜疑——心下不由咬牙切齿,偏又逢上苏清晗在,不好发作,直欲闷出内伤。
严凤诉撩袍进门,慵懒颓败地也斜着身子与苏清晗行一个礼,闲闲的问:“苏大人,昨日下官所询之事,可有回复?”
论理苏清晗官职在远在严凤诉之上,严少卿这番发问,显得失礼之极。
不想苏清晗唇边笑意不减,似不在意:“此一事,还得看白大人自己的意思。”转头面向白沐,温言相询:“白编修,便是昨日严大人要你去大理寺一事,你可愿意?”
彼时白沐诊脉已毕,正打算扯个借口先行离去,待严凤诉出来再好好算账。闻听此言,心间沸腾了。
怎么回事?昨日不是说已经回绝了吗?这严凤诉,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莫非自己还有什么尚不自知的利用价值?
这么一想,白沐心间一抖神情带煞:好你个严凤诉,当真是相煎太急不念情分!
一时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苏尚书自然而然的把这种反应当成了无言的回答,“严大人,你看,我昨日便说过白编修不会答应。”转头笑对白沐:“白编修,我和严少卿昨日打了个赌——”
白沐看一眼身边笑的云淡风轻的苏清晗,背上一寒,突然有种被算计透了的感觉。再抬眼看严凤诉,也是似笑非笑冷笑热笑地看不出任何神情。
白沐敛眉袖手,觉得还是不用知道赌注的好,于是匆匆打断:“下官对于赌博……不怎么感兴趣。”
“哦?”严凤诉脸上颜色不变,却偏把那含情眉目一敛,换上一层寒星点点的煞气。
他迈步上前,对白沐方才的话置若罔闻:“苏大人赌白编修不会愿意去大理寺供事,赌注是茶楼之事由他彻查。”他顿一顿,笑道:“子季,茶楼虽已被封,但你的过错,倒是还没追究。”
白沐木然转头,严凤诉笑的既无辜又妖孽:“子季,我赌输了。”
脑子里有一根弦,“崩”一声断了。落到一身正气毫不偏私的苏尚书苏学士手上,怕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既然严那妖孽不可仰赖,快点易帜才是正道。况且……况且苏大哥昨日既然有心点拨,没准儿真能查个清楚,办了严凤诉,再顺手帮自己跳出花楼那一趟浑水。如此一想,倒也算是柳暗花明!
想到此,白沐果断换上笑脸:“苏大人行事一向敏慧果决,秉公执法,白某相信苏大人,愿尽微薄之力,全力配合苏大人调查。”
许是入耳的这句话太过煽情狗腿,严凤诉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如此甚好。”苏清晗唇畔笑意加深,抬手按按眉角,“对了,关于花楼命案,不知严少卿可已收到圣上旨意?此案由大理寺移交吏部主办,日后还得烦劳严少卿多加配合。”
这些个命案的事情,怕是自己不合适知道的吧?白沐心中一惊,赶紧跳出来打断:“两位大人,下官突然想起手头还有些事情没——”
谎还没撒圆,耳边严凤诉说道:“择日不如撞日,苏大人不若这就随景之去查查卷宗看看案情?”转头又道:“子季,你也一起吧。”
这……关我什么事?!知道的太多绝非明哲保身之道。白沐头摇的波浪也似:“两位大人在说什么,下官怎么听不明白…….”
苏清晗闻言一笑,神情也是无可奈何:“白编修,此番确实得烦你一起走一遭。——非你不可。”
大理寺构造复杂,连那地底下的狱室刑房,也是曲曲折折,幽深难探。
窄窄的过道中摆满了玲琅满目的各色刑具,火把的幽光把狱中拷问的狱卒和囚犯的脸映照成同样的狰狞可怖,血腥味和铁锈味萦绕在身边久久不散。
身侧不时地突然传出凌厉惨叫,听的白沐心间发怵。
如此恶劣的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下,严少卿充分发挥出大理寺官员所独有的淡定自如,好整以暇的在前领路,只如踏青游玩一般随意悠然,怕是早把那周遭的惨叫哀嚎听成了春阳下的莺啼鸟鸣。
同是初涉此地的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也是眼含笑意不为所动,只管跟在后面走,似是知道要去哪里。
白沐心下就有些不平衡:他俩个倒是心有灵犀,但是有没有个人好心告诉一下自己——这究竟是要到哪里去!
下了最后一层水牢,一阵噬骨寒意透体而来。
白沐忍无可忍,又不好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发作,只好悄不做声紧赶几步追上严凤诉,问:“没完没了的下台阶下台阶——到底要去哪里?”
严凤诉回头森然一笑,衬了背后的跳跃火光,便有三分雌雄莫辨的诡异妖艳:“今日是清明,自然是带你去地下——上坟。”
周遭气氛烘托得太好,白沐惊得后跳一步,脑中不由自主的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譬如杀人灭口,再譬如毁尸灭迹、挖坟鞭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