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老林寺的时候,叶雪芙突然想去算个命。
她刚参加完新唱片的庆功宴,这是她第五张专辑,也是她第五次参加庆功宴,早已没了当初的兴奋和激动,走完既定的应酬流程后,她便推说身体有些不舒服,要回家休息。
坐在黑色的保姆车上,看着窗外的夜景,叶雪芙有点茫然。是继续出唱片呢?还是转往电影发展?
或许,休息一下。
这几年她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录制专辑,开演唱会,做宣传,拍广告,参加各种活动,上遍大小节目……常常是全国各地到处跑,早上还在这个城市,晚上已经在另一个城市。
她在S市、B市、台北各有一栋豪宅,但却没有时间住,一年中几乎有两百多天都住在酒店。她又很拼,是演艺圈公认最努力最刻苦的明星之一,每次表演都要尽善尽美,不能容忍自己有一丝瑕疵,好几次排练舞蹈的时候都累得晕了过去。
真的很累。不光是身体,心里更累,她已经很久没有悠哉的坐在自己的客厅里喝咖啡了。
但她又怕休息一阵子之后人气大幅下滑。现在的观众都很善变,一阵子没见你,很多人就会忘了你。所以很多暂时没什么作品的明星们,隔三差五的总要弄点事情出现在报纸上——不管好事坏事,能够让观众看到你的名字就是重要的事。
不红的时候想红,红了又担心过气。所以,休息,还是不休息,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更值得考虑的问题是,我还要什么?
“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然后呢?”叶雪芙问自己。
黑色的保姆车开在棋盘大道上,霓虹灯在车窗上拉出道道绚丽的流影,叶雪芙独自依偎在后座,把自己藏在大衣里,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景物。
经过老林寺的时候,叶雪芙突然要司机停车。
当助理和司机也准备跟着下车的时候,叶雪芙却说,她想一个人走走。
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这位大明星要一个人走走?助理和司机顿时都有点紧张。但叶雪芙说她不会走远,就在老林寺门口的这条大街上散一下步,你们车子远远跟在后面就行。
“不要跟太近了。”叶雪芙加了一句,戴上遮住半个脸的浅色太阳镜,把大衣的衣领竖起来。
穿过人行横道,叶雪芙来到老林寺门口,抬头望着朱红大门两边嵌着的对联:“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佛号经声,唤回苦海梦迷人。”
看了一会,叶雪芙把手插进大衣口袋,开始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踱步。
白天的老林寺周边很热闹,而晚上却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走在这条安静的路上,顿时让常常被人群簇拥着的这位大明星升起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晚风拂来,微微带着寒意,叶雪芙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觉得从没有过的放松。路过一家还开着门的周易预测,她也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惬意的散着步。
不用算命了,她已经决定先休息一阵子,去巴黎好好的度个假,过上一段在街头露天咖啡厅悠闲的喝着咖啡的日子。
或许,再谈个恋爱?自从忙于事业,她已经很久很久都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感觉了。
又是一阵风吹来。
随风飘来一张小小的纸片,晃晃悠悠的恰好落在她敞开的大衣领口上。
叶雪芙拈起,正准备顺手扔掉,却停住了。
这是一张被裁剪得很小的毕业合照,上面只有一男一女。两人都穿着高中校服,女孩正看着镜头甜甜的笑,后排的那个男生却没有看镜头,而是满脸温柔的看着那个女孩。
叶雪芙认得那个女孩,那就是她。
而那个男生,叶雪芙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段话。
“叶同学,其实……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我、我……我喜欢你。我、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配不上你,但我会努力成为配得上你的人!!以后我要做大老板,很有钱很有钱的大老板,我会出很多很多钱帮你拍电影,帮你出唱片,让你成为最红最红的大明星!”
叶雪芙顺着纸片飘来的方向看去。
老林寺的围墙下,一个乞丐侧卧在一个破草席上,全身蜷成一团,好像是睡熟了,但又在微微的颤抖,显然是很冷。
叶雪芙摘下太阳镜,走过去打量着乞丐。
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棉袄,腰间用一根麻绳胡乱系着,这么冷的天,胸口却敞开着,应该是睡熟之后衣服不自觉地散开了。
他乌黑油腻的胸口有一小片白白的地方。
“李远星。”叶雪芙轻轻的喊着他的名字。
虽然乞丐已经睡熟,但这个轻轻的声音才刚入耳,他就猛然翻身坐起,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这个时髦女子。
画面就此定格。
“你好,我叫李远星。”背着书包的男孩很有礼貌的鞠躬。
“我叫叶雪芙。”女孩客套的点头,走开。
李远星看着前排座位正在认真记笔记的叶雪芙。
李远星看着学校操场上正在打羽毛球的叶雪芙。
李远星看着礼堂舞台上正在轻歌曼舞的叶雪芙。
李远星看着……
那些往日的时光,就这么静静的流逝在两个人的中间,缓慢而悠长。
也一去不回。
静悄悄的夜色中,乞丐看着面前这个穿着高级羊绒大衣的女明星,女明星也看着这个穿着破烂棉袄的乞丐,两人都没有说话。
最后,叶雪芙俯身过去,把照片塞入乞丐的怀中,轻轻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
随着导演喊卡,所有在场的工作人员都鼓起了掌。
一次过关,十分完美。
本来这场街头重逢的戏在最初的剧本里并不是那么重要,只是设计成叶雪芙明星心路的一个小小的片段,但随着电影的拍摄,导演和叶采缇都觉得这场戏会非常的出彩,一致同意要加重份量。
吴回也是功不可没。虽然他没有参加剧本的讨论,但他前面几场戏表现得很好,寥寥的几个镜头,便把那个苦苦暗恋着的男生演绎得生动感人。
最后连叶采缇的经纪人李玉蓉都觉得,这段悲情的爱情故事才是整个电影最大的亮点。她甚至还提议让两人最后在一起,说这种明星爱上乞丐的梦幻偶像剧情节,一定会非常有卖点。
但导演和叶采缇立刻否决了这个狗血得没有人性的方案。
叶采缇说,一个吻就已足够。
吻戏是叶采缇提出的,她觉得加上去更有感染力,并且有画龙点睛的效果。她也深深地这个故事感动了,虽然叶雪芙从头到尾就没有爱过李远星,就连一丝情愫都没有,但并不代表这位高高在上的大明星冷漠得像块岩石。
就像朱无能说过的,女人是感情的动物,无论她们多么现实,即便现实得像叶雪芙这样的女明星,心中也总会有一个柔软而美丽的地方——叶采缇也是这么认为的。
剧本中,李远星就读的是重点高中,虽然成绩只是普通,不过如果循正常的轨迹,他会上大学,然后找一份安稳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然后过着大多数人那样的日子。
但因为叶雪芙,他的人生轨迹改变了,这个平庸的人冒险踏入商场搏杀,直到最后破产。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爱她。
而叶雪芙并不爱他,她只是上前吻了这个饥寒交迫、却依然贴身藏着照片的乞丐。两人的世界只在那一刻交汇,然后依然过着各自原本的生活。
这个吻并不是奖励,也不是回报,更不是爱苗……甚至也不是感动。
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个吻。
就像叶雪芙为什么会突然想去算命?风儿为什么会恰好把照片送入她的怀中?花儿为什么会开?云儿为什么会散?可以说出很多理由,但也都不是理由。就让它美丽吧,别去弄明白。
一个好演员会入戏很深,把剧中的角色变成自己。叶采缇也是如此,所以当她投入到叶雪芙的情绪之后,她很自然的觉得,应该吻一下那个乞丐。
叶采缇设计的这场吻戏当然不是吴回自己在家YY的那种吻戏,而只是蜻蜓点水的一触。
即便只是这样的一个吻,她也并没有告诉吴回,因为她知道那个痴汉一定会失眠的,更会影响正式开拍时的表现。所以她建议导演也不要告诉他,到正式开拍的时候自己突然一吻,当时吴回的情绪就会正好符合剧中乞丐的心境。
这最后一场戏,所有人都沉浸在气氛当中,没有人留意到一个小小的细节。
——静谧的夜色中,老林寺的围墙下,叶采缇静静的看着吴回,许久。然后俯身过去,把照片和纸笺放入他怀中,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轻轻的说:“答应我,我走后再看。”
……
叶采缇拍完这场戏就走了,第二天她就和经纪人坐上了回台北的飞机。
吴回站在候机室的巨大落地窗前,仰首看着那架飞机从头顶飞过,飞向片片白云衬托下的清澈蓝天。
刚才他一直躲在候机室的一个角落里,远远的看着凌宇风给叶采缇送行。凌远风看起来非常不舍,更有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甚至还有些生气。而叶采缇却是甜甜的微笑,妩媚中还带点撒娇,看样子像是在安慰他。最后叶采缇终于去登机了,凌远风挥起拳头往空气中砸了几下,便一脸落寞的离开了。
视线中的飞机越来越小,直到在天边变成一个小黑点不见了。
等到飞机看不见影的时候,吴回伸手入怀取出一张折得很别致的纸笺。
一层层打开来,有人用粉红色的唇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娟秀的小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