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倾回到将军府,半个时辰之后天才大亮起来,因收房之事已在府中传开,园子里管事的嬷嬷也便很识时务地不再安排粗重活给她。
直到酉时,李妈妈方派来女婢将她带往沁香阁沐浴更衣。
早年,将军府本是开国皇帝李琰为其母在宫外吃斋念佛修建的一处行宫,其后几位皇帝也一直沿用着,直至李祯继位后,因太后文氏腿脚不好,便下旨将佛堂改迁至宫中,又觉得这园子荒着可惜,遂更名为将军府赐给了温家。
沁香阁原是府中供太后拜佛前沐浴净身的地方,因此也修建得格外精致,房间正中是一口莲花形状的大池,东偏厅则为两口不同大小的月牙池,西偏厅则摆放着两张妆案,并石桌板凳也一应俱全。
婉倾被安排在东厅的月牙池中沐浴,侍奉的丫头将沾着晨露的花瓣抛入池中,缓缓拂过她平静淡若的眉目,经由凝脂般粉润的双肩落入水中,婉倾下低头,将身子完全浸没,如此,便可遮住那两行夺眶而出的眼泪。
这些日子,母亲离世、太尉府被抄、被迫为儡、如今又她不得不选择亲手断送自己的幸福,一记记重创接踵而至,让她闷得透不过气来,明知每迈一步都是错,却又无路可退。她只有用尽所有的勇气,才能为自己建起一道屏障,哪怕脆弱得吹弹可破,却也可以带来一点少得可怜的安全感。
“姑娘,该上妆了。”喜娘的催促声在耳边响起。
婉倾赤身从池中走出,两名婢女捧上柔白的素练替她拭干头发和身子,又取来玫瑰露一点点地替她淋香,一切打点妥当,才放心地为她穿好喜服。
展裙坐在妆案前,铜镜里朦胧映出那张姑射仙姿的脸蛋,绞面、画眉、晕粉、涂脂、盘髻,描花钿,该有的妆点丝毫不差。
“可都好了?”不知何时李妈妈已在身后站定,今天是长歌的好日子,她也应景地换上了一身绛红色的袄裙,比起前些日的墨色打扮,看起来更添了一些妖娆的风韵。
“都准备好了。”喜娘放下木梳,躬身退到一旁。
李妈妈行至镜前,瞧了瞧妆毕的婉倾,但见娥媚点翠,桃腮朱唇,着实令人顾盼神飞,心中不免暗暗思忖:果真是个美人胚子,打扮起来一点也不输给画素当年的绝代风华,怪不得会让安宁公主如此心神不安。
见时辰差不多了,李妈妈方和喜娘一起将婉倾送上在门外等候的一撵小轿,两人也跟着轿子一同行至芙蓉居。
婉倾被喜娘搀扶到大红色的鸾凤床上坐着,透过眼前的珠玉盖头,但见芙蓉居中一片花灯锦绣,屋内红烛罗帐、富贵鸳鸯、琥珀金杯一应俱全。除了未曾宴请宾朋之外,却和迎娶正室并无两样。
未坐多久,便听门外的小厮来报,“三少爷回来了。”
婉倾的心微微抽紧,一直抓着裙摆不放的手又多用了些力道。
“怎么才回来?人都坐了好一会子了。”李妈妈笑着迎上去,把如意秤杆塞进穿着一身红色华服的长歌手里,又将他朝床前推了一推,努着嘴笑道:“傻小子,还不快去?”说罢,便示意喜娘和自己一起退出了屋子。
一时间,偌大的芙蓉居变得格外安静,唯有从窗外吹进的晚风撩拨着婉倾发间的钗环,发出细微的“叮当”声,他站在她面前,甚至可以闻见彼此的呼吸,心中竟然多了几分莫名的忐忑。
“婉倾”,他轻声唤道。
遮住娇容的珠玉微微晃动,里面的人默不做声。
长歌在她身边坐下,将秤杆放到一旁,伸手替她拨开了盖在脸上的红色珠串。
熠熠烛光底下,他看着那个敛目而坐的女子,比起前两日在后苑中所见,更多了几分胭脂粉画,娇俏静美,不禁心生摇曳。那一刻,他便已知道,他的芙蓉居将和他的心一样,从此住进了一个她。
凑近婉倾的脸,长歌闭了眼睛,若蜻蜓点水般青涩地吻了她的唇,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依然察觉出了她唇上的冰冷。
“婉倾,你怎么了?”长歌拉过她微微发抖的手,温声道。
婉倾摇摇头,一颗滚烫的泪珠从眼睛里滚落,不偏不倚地打在长歌的手背上。
“你哭了?”长歌微微蹙眉,似乎意识到什么,怔了怔道,“你说实话,是我娘她们逼你嫁给我的对不对?”
婉倾抬起头,看着那双写满了真诚的眼睛,之前想好的说辞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前的人是那么善良,那么无辜,她又怎能狠下心来欺骗。
“没有人逼我,长歌少爷,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婉倾底下头,轻声喃道。
“这不怪你,我们此前只见过两面而已,就这样让你嫁给我,却是太仓促了。”长歌缓缓放开她的手,和声道,“你放心,我向你保证,除非你愿意,否则我绝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婉倾心头一触,抬眸道,“真的吗?”
“嗯。”长歌释然一笑,说道,“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再一口一个少爷的叫我了”,长歌故意正色道。
“那——我可以叫你名字吗?”,婉倾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在那烛光底下,好看极了。
“当然可以了”,长歌笑着点点头。
房门外李妈妈和喜娘两个站了半晌,却见屋里头的灯烛还亮着,不免催促道:“三少爷,天色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怎么办?”婉倾不知所措地问他。
“嘘。”长歌一边示意婉倾别做声,一边将房中的蜡烛全部吹灭,然后摸着黑走到窗前,将两扇窗子全部推开,屋子里立刻洒满了清剪的月色。
长歌站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星璨点染着他俊朗绝俗的脸庞,“你早点睡吧,我从这里悄悄出去,睡隔壁的书房,不会有人发现的。”说罢,便翻身跃出窗外。
这一夜,芙蓉帐暖,伊人独卧,终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翌日,温媚的阳光透过窗格落入新房,雪薇香的烟雾在光影底下轻轻飘飞,婉倾睁开眼睛,见长歌已将喜服褪去,换了身紫色的锦袍坐在床边,而自己身下那条素色的喜帕上,已落了一抹干涸的血渍。
“你的手?”婉倾看了看被他微掩在袖口里的指尖,一道细长的伤口清晰可见。
“我真笨,不小心割了这么深。”长歌低着头,颇有些难为情地道,“这喜帕是府上的规矩,所以——”
“我知道的。”婉倾垂眸,缓声道,“谢谢你,长歌。”
“昨晚我想了很久,若不是你爹出了事,你也正经是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定是要嫁个好人家做正室的。可现在却因我娘一己之意,做了我的收房丫头,地位连妾室尚且不及,到底是委屈了你”,长歌敛目叹息道。
“能够像现在这样,已经是我的造化了。”婉倾面色平和,淡声道,“您贵为皇族之后,娶妻之事定要依着皇上的意思,连将军和夫人都不得做主,更何况是您自己呢。”
“你明白就好。”长歌淡淡浅笑,和她的手落在一起,认真道,“虽然我不能给你多么显赫的名分,但我永远都会对你好的。”
婉倾躲闪开他炽热的目光,心中若打翻了盐钵一般五味杂陈,却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起床啦!三哥!三嫂!起床啦!”门外,温采沁一大早便带着女婢妙汐跑进芙蓉居来讨喜彩。
“哎呦,我的大小姐。”当晚奉了安宁公主之命亲自在门外守夜的李妈妈一把堵住采沁的嘴,嗔道,“怪不得夫人常说你嘴上没个把门的,好端端的怎么管下人叫起嫂子来?将来咱们正经的三少奶奶就算不是个金枝玉叶,也得是个侯门千金,婉倾那小蹄子算什么东西,怎么担得起你这个叫法。”
“可她明明就是嫁给长歌哥哥了嘛。”采沁推开李妈妈的手,不明就里地道,“李妈妈,我看您老还没到荣禧斋给我爹娘请安吧,快去吧,我找他们讨了喜彩便走。”
听见采沁大着嗓门在外头说话,长歌并婉倾两个也从房里走了出来。
“咦,三哥!你们起来啦!”采沁跑到长歌跟前,把手一摊,笑道:“快点快点,快把喜彩给本小姐交出来。”
婉倾不解地看了看长歌,见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坠子交给采沁,笑道,“喏,这个你可喜欢?”
采沁像得了宝贝一样将玉坠子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又向婉倾道;“三嫂!”
话刚出口,站在旁边李妈妈蹙眉咳嗽了一声。
“那个,婉倾姐姐。”采沁瞥了李妈妈一眼,接着道,“你的喜彩呢?”
“我——”婉倾原不知府上还有这个规矩,更何况她只身来到将军府,身上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正不知如何答话,却见长歌从袖口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玉箫,道“你婉倾姐姐早便知道你这小鬼头要来捣乱,昨天让我买了这个给你。”
“好漂亮的玉箫啊。”采沁接过玉箫,欢喜的不得了,遂朝着她身后一脸淡漠的妙汐笑道,“瞧瞧,前儿你认下的姐姐对我也是好的,可吃醋了?”
“姐姐如今身份不同了,妙汐不敢越矩。”妙汐微微一笑,语调却清清冷冷。
“好了好了。”李妈妈走过来,插话道,“这喜彩也讨完了,婉倾,你也该去梳妆打扮一下,再换身衣服,一会儿同三少爷一起随我到荣禧斋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