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寒雨连皇城，秋风凄凄，虽说宫里本着四季各有景的宗旨，添了好多花儿，但到底秋意太重，又加之雨水连绵，处处充溢着一股悲凉之气。
皇上心挂着离恨诗，派人暗暗调查中，霜枫亭之事竟传开了，那些平日就见不惯霈姬受尽宠爱的人自然从中添油加醋。这一传十，十传百，愈发不堪入耳。
一日秋雨暂歇，霈姬念着皇上茶饭不思，让绾绾做了些家乡小菜亲自送去，但辇车到了长寿道却停下来，原来前面是李德妃带了几个宫女准备去菊苑收些染香秋雨。霈姬见状，忙下车请安。
李德妃平素就不喜她妖艳，见今日天凉，霈姬却套着粉色牡丹烟罗软纱，淡绿色的长裙上绣着几束精致的奇花。峨眉淡扫、眼含春光、樱桃小唇娇艳欲滴，配上皇上特赐的高丽进贡的金步摇，想就是翻遍了燕国上下，也找不出这样艳美如妖的女子。不觉心中不平，想到近日所听种种，便讥笑一番。
“今日天凉，妹妹还这般打扮，知道的说妹妹是为了让皇上赏心悦目，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歌姬做得太久，忘记了‘端庄’二字何意。”
若是以前，李德妃会碍于陛下宠爱而缄默，但如今，众人皆相信谣言所指，想皇上对她的恩宠也快到尽头了吧，便处处对霈姬流露出轻蔑之态。霈姬心中郁郁不安，目送德妃离开后便回了寝宫，看着那早已凉透的小菜出神。
而凤鸾殿那头，凝儿慌慌张张地进来，见四下无人，说道，“娘娘，有一件天大的好事。”
“这几日宫中阴霾着，不仅死了宫女，还尽传些肮脏的话语，会有什么好事儿。”
凝儿微微靠近，小声道，“陛下不是在查霈妃之事么，我打听到，刘谈手下暗访了教坊，发现有一教弹琵琶的乐师，姓贾，名子雍，平日偶来皇宫为后妃们弹琴解闷，相貌品行都颇为风流。刘谈心生怀疑，竟从他住所搜出了皇上赐于霈妃的晚樱醉月簪，还有很多情诗艳赋。”
“上月不是说那簪子弄丢了么？”
“是啊，可如今却在那乐师房里找出来了。”凝儿笑道，“听说刘谈按照陛下吩咐，早早就拿下他了，现在正关在牢里问话呢。他一介乐师，禁不住拷问，要不了多久便会招的。”
皇后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也不说什么，又对照着棋谱琢磨起来了。
那乐师贾子雍有些诗书才华，琵琶造诣极高，并且长相颇为风流，入宫献艺时难免得到娘娘们赏赐，并且和其中个别十分密切，私底下有些诗词对答。他最初只以为宫中娘娘丢了首饰，以为自己拿的罢，但又见他们连那些情书都给搜出来了，到底有些害怕。幸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想现在大不了受些皮肉之苦，若真坦白，必然是死路一条，而那些情书都千篇一律的爱恨离愁，也没具体指到某人，倒也紧咬着牙不承认。
而在这样的氛围里，迎云楼算得上唯一清爽的地方。雾香虽有些顾影自怜，但秉性孤傲，露薇亦温婉贤淑，所以对宫中那些谣言权当不知。雾香去年收集了几瓮白玉梅花蕊上的初雪水，埋在一棵老梅树下，本想多存些时日，但念着父皇最近忧思成疾，便取出一瓮送去。
不些时日，玉风来探。露薇见他已长成个翩翩贵公子，玉树临风胜潘安，再加上那如兰雅质，愈发卓尔不群，不禁多增了些少女情怀。
“两位妹妹，瞧我这次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来了。”玉风把那东西拿出来，笑道，“这是我新得的陈化了十八年的干仓普洱茶，舍不得独品，送了些给陛下，剩下的都给你们拿来了。”
他果然事事都惦记着雾香妹妹，从小都没变过，是个顶痴情的人。露薇心有郁结，却也强作欢颜，笑道，“玉风哥哥你是打听好了的罢，知道雾香妹妹前日给父皇送了去年的玉梅雪水，今日竟拿着这样的宝贝过来。”
其实玉风并不知晓这事，但听露薇一说，不禁大喜，便亲自去挖出了一瓮水，雾香嗔怪道，“可怜我冒着冬寒存了这么点水，你却拿普洱这样麻烦的茶过来，多喝几次，我这几瓮水便也没了。”
“瞧妹妹说的这般小气话，这瓮水就当我借的，今后加倍还你便是了。”
“说得倒轻巧，你可知这水，是在冬日初雪清晨，只选新鲜梅蕊上的那点雪一点点积攒而存的。这京城初雪时间短，玉梅又开得少，我日日忙碌都才存了这几瓮，本是想多放些日子，如今倒好，都被你们挖出来了。”
玉风见她虽孩子气尚浓，巧笑倩兮间却已有些风情，更觉欢喜，说道，“今日露薇妹妹在此作证吧，今年冬天我把那京城的梅蕊初雪水都给你收集尽了，埋于梅苑之下，妹妹天天去取来喝就行。”
露薇亦知道这夸大之词是玉风故意逗弄那孩子气的雾香，便捂嘴笑起来。
雾香知这是普洱上品，怕下人弄坏了，便自己烧了那瓮水来泡。玉风虽不是第一次吃到雾香泡的茶，但因为今日不仅茶属上品，这水更是费心收藏的，所以她格外用心。沸水白气间，她那极专心洗茶的模样儿特别动人。头道时，雾香把茶细细倒入紫砂杯之中，那汤色清凉，香味浓而不腻，清而不扬，入口浓醇，回甘滋味颇佳。他们便品便谈论些古人趣事，待到第六道茶的时候，玉风突然想到一趣事讲给她们听。
他说有个潦倒书生，因机缘，一个道士送了他一个景德镇的九龙杯，那杯子掺进去的水会变作了神仙都羡慕的香茶。自此这书生便有了些名声，结识了些上流之士，日子慢慢好过起来。他逢人便夸这宝贝，一有钱地主很好奇，便让他表演，说若果真如此，便把女儿许了他，若不成，便打了他去。那书生自然十分高兴，打扮得神采飞扬去表演，想讨好那地主，便用水把杯给满上，但那茶却全从杯子的底部漏光了，这时他才记起那道士所说的话，说九龙杯盛茶时只能浅平，不可过满，便要再试一番，可水却再也变不成茶啦。
在一旁服侍的下人都听得愣了，见两位公主忍不住用手绢遮着嘴笑起来，更是好奇，但又委实不敢开口询问。
“玉风哥哥，你这故事，不知是哪里杜撰的。”
“雾香妹妹切莫怀疑，这故事就发生在近日，是我亲眼瞧见的，拗不过朋友同去看个热闹，没想到那书生却被打了出去。”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知晓了。”
雾香见着露薇略有遗憾，便笑道，“玉风哥哥不知道这后来，我可清楚得很。”
“妹妹勿要诓我。”
见玉风不信，雾香清清嗓子，说道，“这书生落魄之后又见着那道士，赌气怒骂一番，那道士不高兴了，收了那宝贝便说，‘你这俗人，竟不知这九龙杯又叫公道杯。所谓知足者水存，贪心者水尽，贫道早提醒过你，你却还这般贪得无厌，活该遭了这罪。”雾香说完，用手轻轻敲了敲桌上的茶杯，满屋子的奴才也禁不住偷笑起来。
“雾香妹妹你接得真妙，这人的欲望到底太深，不懂得知足常乐的内涵呀。”
雾香听玉风这样谬赞，不觉有些羞涩。而露薇觉得心中微堵，想自己现在生活何其安逸，雾香妹妹待自己何其真诚，明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也懂得有些感情是不该有的，可心中的苦闷却终究不能完全消散，见着自己一天天长大，突然害怕那时光太快，三人能够这样品茶笑谈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吧。又见玉风言谈举止透着飘逸不俗神色，想到自己出阁后，便再也没什么机会见着他了，心抽搐般疼着。世人谁不知晓“知足常乐”的道理，但能做到的恐怕寥寥无几，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真让人又恨又恼又惭愧啊。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