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雪花漫天的冬季,浣娘是一个人独自过的。
这是浣娘记忆中第一个唯美而又残酷的冬天。她站在房门前,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裙摆被雪花沾染,她蹲下来,把身上的雪片抖落到地上,瞬间就凝固了,惨白惨白的……
屋子里回荡着钱礼虚弱的咳嗽声。
浣娘赶忙进屋去,倒了一杯水,把他扶起来。
“爹,我还是去找大夫吧。这样硬撑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钱礼拉住她,嘴唇颤抖了几下:“别去。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这是……”
浣娘捂住了他的嘴,说道:“爹,别胡说!您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我还没有来得及孝敬您呢!”
“好好,”他使劲儿点着头,“好孩子,真是爹的好孩子。爹等着,爹等着啊。”
浣娘笑着趴在钱礼的身边,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自己的亲生父亲。
钱礼摸了摸浣娘的头,说道:“孩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浣娘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反而把眼睛对着天花板,深深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我……是我害死了史和亭。我在他喝的药里……”
浣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竖起耳朵,问道:“爹,您说什么?”
钱礼把身子侧过来,慢慢坐起来,握住浣娘的手;“爹,爹对不起你。他毕竟把你从小养到了大,我本不该这样做的。但是,但是如果不是他的绝情,英儿不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碧儿也不会……”
他流泪了?他流泪了。浣娘看到一小股溪流从他的脸上流下来。那眼泪是黑色的,不是透明的,那里面储存着满满的仇恨。
浣娘抽出自己的手,“我爹他从未忘记过娘,在他的书房里,到现在为止还珍藏着娘年轻时的照片。碧儿的死和爹也没有关系,碧儿是自杀,她是代替我去死的。这样说来,您该恨的应该是我才对!”
“不不,浣娘,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都是爹的错——是爹的错。其实我知道,在你的心里,史和亭才是你真正的父亲,我……我根本就不配。”
浣娘的心软了下来,她相信钱礼当时的一时冲动一定是事出有因,一定有他的苦衷。虽然她无法接受他是用谋杀的这种手段来缓解自己心中的仇恨,她无法理解,无法原谅。但她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史和亭已经离开人世了,再多的愧疚和眼泪都无法将他挽回了。她宁愿好好照顾钱礼,冲淡他眼中那抹漆黑的仇恨。他已经病了,她应该好好照顾他才对。
浣娘强压住心中的痛苦,笑着安慰钱礼;“爹,您永远是我最亲的亲人,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我们要向前看,对吗?”
钱礼惭愧地点点头,再次问道:“孩子,你……你真的不怪我?”
浣娘长出了一口气,“怪还有用吗?我曾经千百次地怨过自己,恨过自己,怨我自己的懦弱,恨我自己没有好好保护……爹,您就不要想那么多了,要好好养病,等到来年春天,我带着您和娘,一起去赏桃花,好吗?”
钱铭愣了一下,点点头,和蔼地看着浣娘,像怎么也看不够一样。
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寒潮再次降临,狂风在城外怒吼,在城中盘旋着。
国共矛盾激化,战争渐渐走向白热化。
在这个萧索的冬季,钱家败落了。
浣娘在这个熟悉的钱庄后院中给排着长队的工人发放最后的工资,大家一个个都是沉默无语的。
钱记钱庄在这种沉默中关上了门。
浣娘亲手锁上了大门,几次不舍地回头看,但风还是残酷地把她的心吹走了。
钱礼的病伴随着家族的没落一日更甚一日。
眼前的一切都让浣娘饮食难安。
浣娘放心不下钱礼,不顾他的阻拦,出门去寻大夫。
大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微笑地看着他。
浣娘揉了揉眼睛,而后笑出了声来:“柳……你……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浣娘一下子就扑到了柳承如的身上。
他紧紧拥抱着她,好像是找到了自己遗失的心爱的玩具。
浣娘哽咽起来;“感谢上天,你还活着!”
柳承如把她拉开,抹掉她的泪珠,“你好吗?”
浣娘摇摇头,马上又点点头,抬起头看着他,说:“我很好,你好吗?”
似乎久别重逢的人都没有话好说的,只能这样互问彼此是否安好。
柳承如欣慰地笑笑,“我很好。”
两个人对视而笑,彼此没有话。
看了一会儿,就笑了起来。
浣娘笑着笑着,就哭了,打着柳承如的胸脯,“吓死我了,你知道吗!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钱铭死了……”
柳承如攥住她的拳头,眼神笃定,“我知道。”
“你知道?”
他颔首。
浣娘号啕大哭起来,双腿支撑不了身子的重量,一下子瘫软到地上,她拉住他的裤腿,把头靠在他的膝盖处。
“我现在……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碧儿,小伍,芜儿,钱铭都离开……离开我了……呜呜……为什么活着要这么累……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
柳承如俯身下去,把她拉起来,“浣娘,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一时无法接受,但你必须学着去接受,你知道吗?你听到了没有!”
浣娘的眼泪被他的大吼止住了,她木然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慢慢恢复温柔,他摩挲着浣娘的后脑勺,“小伍没有死,水心救了他。”
“什么?你说什么?”浣娘带着哭腔急切地问道。
“那场大火烧起来时,小伍已经被水心救出去了。只是……”
“那太好了!快带我去见他,快去呀!”
“他……他已经不记得你了。他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而且……他和水心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浣娘刚刚燃烧起来的热情被他的话浇了一盆冷水,呆立着。
但他还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即使他忘记了自己,那又怎样,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没关系,带我去见他,好吗?我想看看他,看看他们的孩子。”
柳承如迟疑了一下,便向前走去。
浣娘跟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