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除夕,如然,或者叫月染,站在屋檐底下不知在看什么,还看得挺入神。
挂了一年的琉璃灯,终于要撤下来,换上新的。
月王派人送来很多盏琉璃灯,她让送灯来的人全给她挂上。
原本是说想要离开西苑,后来经过一系列的事,她明白,倘若心装着旧事去哪里都无法安身。倘若心无旁骛,不论在哪儿都能过得安然自若。
便在西苑住下。
月染不知道她于天爷而言是不是个威胁,她无心做女王,她的心很小,只装得下自己跟与自己相关的人。黎民苍生,百姓疾苦什么的,她无法顾及,也可以说她无心顾及。
不知是不是从小遭遇变故的原因,月染的心总比旁人敏感一些,就算她自己没有上位的意思,难保月王不这么想。
因此,才避世不愿以第七郡主见人。
哪怕朝臣之中根本没人打算拥立她为王。
“月王室之下的奢靡繁华,我可算见识到了。纵是九天仙家,恐怕也不及这般精细。”容洛出现在她身后,看着不明身份的人来来往往忙活。
月染收回不知飘哪儿的视线,转头对上他的温柔。
“不过是表象而已,日子过得精细不精细,看那个人怎么过。”
容洛笑笑,没反驳,转而问起:“这是在做什么,为何要把旧的扔掉换上新的。”
他不知何为除夕,月染没有诧异,给他讲解起来:“今日是除夕,都会做些除旧迎新之事,换个新气象。”
“除旧迎新,我是算旧还是新?”容洛声音很小,似在低声喃语。
月染弯起璀璨的眼,仰头望着他说:“你想做旧还是新?”
“只能二选一?”
“不然?”
月染淡淡地笑着,却看到容洛颜容上的笑浓烈如腊梅,好看得紧:“新旧都是我,如何?”
四目相视,言笑灼如瑶台上最美的一朵桃花,月染挑眉道:“亦不是不可。”
容洛上前一步,靠近她,伸手把她揽着一并坐下。
“听说你画了我一幅画?”
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事,既然他问起了,月染便不会瞒着:“嗯,我自己都挺惊奇,那幅画好似是两年前画的。”
容洛执起她的手,指骨修长十分好看,“手长得好,画的画自然也是好的。”末了,看到她手腕上的镯子,又说,“青玉镯好看是好看,太清冷。”
“是么……”月染手上的镯子,是太妃所赠。
容洛毫不犹豫地说是,然后给她戴上一个温润的芙蓉玉镯,端详了片刻,满意地说:“还是这个适合你,那个镯子没收了。”
一个镯子而已,月染没太在意,褪下青玉镯给容洛。
“那支菡萏发簪呢?簪子不是我做的,图样是我画的,世上仅此一支。”容洛见她发上未戴簪钗,以为她不喜欢。
“那些东西戴上去,卸下来,麻烦得很。”要不是月王说,那只镯子是祖母送给她的,她是不会戴这么多年的。
“以后我帮你戴,我帮你卸。”容洛不怕麻烦,他要她全身上下都是属于他的东西。
说起来,他还真有打算给她打一套首饰。衣裳式样也顺便准备了吧。
月染笑笑,不赞同不反对。
“我在两年前见过你。”容洛话锋一转,又转回去了。
两年前的事,月染没印象。抬起眼看他,她蹙了蹙眉。
“那时你在唱歌……”容洛提醒了一下,见她真的想不起来,回忆了一下,说给她听,“两年前,我遇上一个人,我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或许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你,不是喜欢月玄?”明知他说的人是谁,月染仍是打趣他。
容洛邪魅一笑,逼近她:“要不要我证明证明,我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看着近在咫尺的唇,月染别过脸去,已然是她服输的表现。不过,她没想到温润的容洛,有这么妖邪的一面。
“我记得那日天气晴朗,偶然路过却听到一曲妙音,难得的清越。唱歌的是位年轻姑娘,染着唱歌的是位年轻姑娘,染着十指芳蔻,置在深色檀木上,显得很好看。另一侧坐着两个弹奏的侍女,纤指绕弦,灵巧柔腻,但在我看来,那位唱歌的姑娘不论从哪方面看,都要比她们顺眼。”
容洛认真地叙述,她认真地听。新的琉璃灯在北风之中,摇摇晃晃,映出烛火在两人身上,微微的光,却分外的暖。
“我画了一幅她的画像挂在屋内,彼时我不晓得我对她的牵念是因为什么。想她想得厉害,我就来找她了。可我还是不知道,原来我是喜欢她的。”容洛没经历过感情,不懂得爱是怎么样的,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大部分时间都过得井水不犯河水,唯独……
“我以为我对她的感觉只是有趣,她真的很有趣,但是我看到她时时刻刻都在笑,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或许,在看过她各种各样的笑之后,我离不开她了。”
“也可以说,我没办法对她置之不理。”
月染的心被触动了,容洛的话没有多煽情,也没有感动她。
早在云城那次,她的心就已经装下了他。在听他说了这些之后,她被触动了。
仅仅是触动,便不能更多。她给不了更多。
“你喜欢我?”
“嗯。”
月染稳了稳心神,她害怕感情牵绊,不把他的情当真,正是不想再伤。她只过了将近二十个年头,心脉为情伤得太过了。
“你爱我?”
“嗯。”
无需问的问题,月染问了。
爱她啊,月染心头一热,真的有人会爱她吗?可他为什么不出现得早一点,要是早一点,出现在她还有能力爱人的时候,多好。
“容洛,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我不好奇所以不问。我不在乎你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容洛做得很好,他也没有过问她的事,她是第七郡主的事,容洛还不知道。说明他没有那么重的好奇心,没有那么多的心机来算计她。
容洛张口要说话,他可以告诉她,也想过要告诉她,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你说你爱我,我信。但我已经不会去爱一个人了……”月染的笑容淡了几分,容洛的笑容也随即淡了几分,很快又恢复了。
他知道,她不会只为了拒绝他才说这么多。她要真想拒绝谁,是断然不会这么温柔的手段,唯有在意的人她才会用心思。
“要是你愿意等,我可以陪着你一起。等我再学会爱,等我爱上你。”
不过简简单单几个字,听得容洛心都要飞起来。原来,这种满世界花开的感觉,就是高兴吗。
“等,我等!”
月染这时才真正笑开,对重情的她来说,接受一个人比拒绝一个人难多了,但总比放下一个人容易吧。
想到她的身体状况,她说:“但我可能会死得比你早,你知道我记性不好,要是到死还没爱上你,绝不轮回,一直等到你为止。”
听老人说,如果这辈子爱得深,哪怕喝了忘川水过了奈何桥,还是会记住关于那个人的一点点。
照她记性不好的,恐怕一轮回就不记得他是谁了吧。
容洛走神了,没回答她。月染把天看着,不回应就不回应吧,扯开一个笑,把那点小失落收好。
佩佩来找月染,找她一起去包饺子。
“不知道环环习不习惯没有我们的除夕。”动手前,佩佩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话。
正准备掏出铜钱洗干净的月染听到这话,想起端午节的事来。
“你去看看她,要是她想来就叫她来。”月染觉得可能性不大,都这个时辰了,平常人家肯定已经吃过晚饭。
“另外,看看那几位大娘婶子还有宝妮他们,愿不愿意来,一同叫上。”既然叫了环环,自然要把其他人都叫上。
佩佩心一喜,欢欢快快地去找环环。
容洛对饺子好奇,看她动作娴熟,对饺子此等小东西也产生了兴趣。
他学着月染,一步一步,竟也包成了一个饺子,只是形状不太好看。
月染偏头一看,笑出来:“我教你……”
手把手教他,他包出来的饺子还是不太好看,月染笑道:“熟能生巧,慢慢来。”
“你包过很多次?”
“不多,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桃湖村,刘婆婆教的,不过小孩子都贪玩,她没认真学。
第二次便是现在。
“第二次?”容洛扬着眉,不太满意,只是第二次却比自己包得好看许多。
知道他的想法,月染笑着包好一个又一个饺子。
以往过年,西苑侍女多,三两下就包完了,哪儿用得到她来包。
“你别不服气,男女有别。”她不否认有男子手比女子巧,但大多数而言,总是女子手巧得多。
环环一群人都来了,人一多热闹好多,连屋檐下的琉璃灯都比从前亮。
“啊啊,有我最爱的饺子。容大哥,你跟小姐包的?”环环很久没见到容洛,此时相见心里高兴,就缠上他的胳膊。
小云在端午时见过容洛,但他只出现了一会儿,没来得及看清面貌。
共聚一室,想看不清楚都难。
小云看着环环缠着他,心里不高兴极了,他知道环环的出身,故而他总觉得配不上环环,默默把对她的心意放在心里。
“小姐……”缠完容洛,环环又去缠月染,“小姐你好坏,专门挑这么晚叫我们来,幸好我们今天玩得晚还没做饭。”
月染和容洛默契地不理她,招呼众人就坐。佩佩去厨房端了甜汤来,没上茶。
没人理她,环环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拉着宝妮去厨房帮忙。
阿生和小云在屋内喝暖汤。
“如然小姐,这位是你的郎君吧?”大娘喜滋滋地喝着甜汤,看到个卓尔不凡的年轻人,眼睛亮闪闪的。
上次的火把晚会,她没去。
月染闻言,往容洛那儿看去,容洛神色不动在饮茶。
她垂下眼笑道:“还不是。”
三个字出口,屋内的人都安静了。只听到容洛低沉的笑声,同那夜的箫声一样。
“唉……小姐跟公子很般配啊!我和她二婶就苦了,两个小子都到了成家的年纪,都不管这个事。”
大娘一说,二婶也哀怨起来,两人把阿生和小云看着。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两人的婚事,大娘和二婶操持便是了。”月染慢慢饮着一杯茶,漫不经心地说。
“说是这么说,光我和大娘操心有什么用,他们跟他们爹,一个个说到这个事都转移话题。”二婶心里苦得很,谁不想早早抱孙子。
说到这儿,月染才想到,好像还未见过阿生和小云的爹。
“他们爹怎么没一起来?”
“嗨~他们俩木头,说什么不好意思来……”大娘没很在意,自家汉子怕来讲究的大户人家不小心做错事会丢脸,她可不怕。
月染了然点点头。
“来来,可以吃了……”环环和宝妮端了饺子来,朝阿生挤眉弄眼,“阿生哥,还有好多菜,你去搭把手。”
阿生脸一红,尴尬地在月染的注视下,埋怨地看了环环一眼。
小云也积极,手肘捅了捅阿生:“阿生,我陪你一起去帮忙。”
环环把脸一横,语气上扬:“哪儿都有你,你给我老实待着!”
被环环说了一顿,小云神色落寞地坐下。
月染凑近容洛,在他耳边轻语:“你看出什么了么?”阿生满满的不好意思,是被人说中心事的表情啊。小云的失落,是不被环环看好的难过啊。
“他们两人不错,可以托付。”容洛同是轻声细语。
两人此番亲密的举动,都看在旁人眼里,耳鬓厮磨好恩爱。环环捂嘴笑,小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跟容洛好上了啊。
“还得问问俩丫头的意思。”月染赞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但前提是两人都无心上人,并且愿意尝试在一起。
她不会强制为环佩私下定什么终生。不论怎么说,还得她们喜欢才好。
正吃着热腾腾的饺子,打外头走进来两三个人,为首者是月王。
佩佩先站起来,动作有些大。月染亦是放下碗筷,慢慢站了起来。
“好热闹啊,佩姑娘,给我添副碗筷吧。”月王给身后两个人挥挥手,“去外头候着,我跟七姑娘吃顿团圆饭。”
月染对他,该是什么态度是什么态度,冷淡之中多了点亲昵,亲密之中多了点疏离。
“这个特别的日子跑出来做什么?”月染眼随意一扫,朝在座的都笑笑,示以安抚。
“小七,你是我侄女,我没陪你吃过一次团圆饭。如今,我只是想陪陪你。”
月染多想说用不着。但说出来不过都是矫情而已,点头过后,各自吃各自的。
晚饭过后,月染跟月王去书房谈话。其余不明不白的人,心情愉快地留下闲聊。
“抛下如花美眷的宫妃,迟暮之年的太妃,来我这里只为吃一顿饭?说吧,找我何事?”
月染的开门见山,没得到相同的待遇。月王打量着书房,觉得这个侄女很能干。
“环环跟那个丫头还真是像,不过要比那丫头活泼得多。”天爷说起环环来,听得月染蹙眉。
“我从不拿谁当做替身,更不会被谁当做替身。”
她行事惯用己之心度人,她不愿不喜之事,便不会强压到他人身上。
月王笑笑,性格这么强硬要吃不少亏啊。
“挑个好日子成亲吧,我看那个白衣青年不错,他是画上之人吧?”他今日来,为的正是此事。
终于说到重点了,月染还以为他想继续兜圈子。算算时日,他忍得挺久了。怪不得能做月王,凭这股忍耐劲,多少人望尘莫及。
“行,你安排吧。”
她答应得很爽快。早些时候她也答应了,许他来年上元节给她安排。一日不成亲,他一日不会安心。
何必呢,若真的不放心她的存在,派人杀了她便是。简洁又快速,一劳永逸的好方法。
只要,能杀得了她。
“不要怪我……”她的坦然让月王不知如何相对。
月染嫣然一笑,怪他,怎么会?
“从前我不成亲,是还没出现合适的人。现在我愿意成亲,是我觉得我再等下去也等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月染摸着伞骨处的流苏,抽出一柄伞给月王,“是爹的遗物,送你一把。”
那颗透明珠子上头刻的字,正是月字,她的真正姓氏。
“你愿意回来了?”月王颇为意外,当年费了好多时间和精力才找到她,要她跟他回月城回王宫,她不愿。
这么多年,他没有放弃让她认祖归宗的念头,她每次都婉拒。
月染认真地想了想,这么多年她的坚持,再坚持也否定不了事实呀。她轻松地笑着说:“我是爹的女儿,是月王室的郡主,真要出嫁的话自然得从娘家出嫁。”
杜府,不是她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