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离殇在愈来愈浅的晨曦曙光中悠悠转醒，细长的睫毛掀开一双狭长的慵懒凤眸。眸子中仍有些许慵懒的困意，下一秒却只剩慵懒背后的清明透彻。北沐冬日的早晨寒冷刺骨，她有懒得起身，索性从锦被中抽出一只皓白纤长的阳春柔夷，撩弄铺洒一席床榻的三千青丝雪。忽然瞅见袖袂边的银绣流纹，心下陡然升起一股疑惑来。犹记得昨夜入眠时着的是那一袭浅紫的淡粉碎丝衫，怎的今日醒来就变成这袭寝衣了？莫非……
“醒了？”清冽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响，着实令她惊愕了片刻。
她未语，只是起身移开双眸视线。随后果然看见陌璟澜落座书几，依旧是素白衣袍，墨发随束。
听见她的动静，陌璟澜从最后一卷奏章中移开视线，却在触及她身形的一刻猛然眼神一凝，往常清冽的嗓音也被他刻意压低:“离殇，你……是在魅惑我？”
君离殇起初还有一些疑惑不解，垂下眸子才发现不妥。许是因为在熟睡时时而翻身，原本洁白无暇的寝衣的衣襟松散了不少，露出一大片皓白的雪肌，束得工整的发髻在随着衣襟的渐渐松散变得有些凌乱，随意披洒在肩上，衬着纤细锁骨的晶莹剔透。
一时窘迫无奈，她连忙整理寝衣，唤来侍婢为她梳洗上妆。
想那侍婢已是早就准备好的，肃立在殿门便许久，等她醒了唤人，这才推门而入。衣裙着得素净的侍婢手中各捧着一木雕盘，或是今日要着的七重云袖浅紫银绣梨瓣裙，亦或是装饰发髻上的精雕细刻的九尾琉璃白玉凤凰和垂瑶流苏钗子。众人向她行过跪拜礼后，拥簇着她走进屏风后边的更衣室。
殿内的九月菩提香悠远，陌璟澜又无心再批阅奏章，索性望着屏风后的影绰盈盈，若有所思道:“稍后，本帝带你去一个地方。”
君离殇倒也不甚在意，毕竟这些日子以来的朝夕相处中，陌璟澜赠与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多了去了。一旁的侍婢正在忙活着准备。素手纤纤在晨初显得有一些湿润的虚空中引来一阵清新幽香，于是便提起了在梳妆镜前放置的衣裙————
丝绸的面料摸上去舒适而又光滑，想来应该是地方供上来的好料子。加上宫中心灵手巧的绣娘的制作，便有了这件衣裙。七层的繁复，袖口与衣襟处皆是绣满了银紫色的流纹。里层是单薄的白缎，上覆一层宽大极长的枣红襦裙，绣有精致的银纹，除了束胸的菱带之外，还垂落下一些流苏，环佩竟然是当初他赠与自己的那琉璃玉玦，晶莹剔透流转间又不失典雅。后就是所谓的十二单衣，掺杂了尊贵的枣红色和洁白无瑕的颜色，隐在七层的繁复夹层。六层也是如此设计的，最外层便是一袭素白的袍子，但似乎又不像是素白的冷硬，多了几分柔和。仍是和昔日无二，一只高傲的九尾银凤落在衣袂边的云雾中。
陪衬一旁的是发髻上的装饰。
一只银雕镂空琉璃九鸾钗，展翅欲要飞天翱翔，缕缕凤翎上皆镶嵌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玉珠，白玉雕成的凤眼温润如玉，却在细细端详中生出一股傲世九天的意味。
————这正是当初素衡绾道，前任的南栾帝君赐给她的。见这九鸾钗倒也不显得那么的庸俗，也不好拂了她的意，索性日日佩戴。
接着还是那些侍婢唤了她回神，开始了一天必须做到的一件事。先是恭请她褪下身上这一袭睡裙，再换上这七层的盛繁宫装。最后安置到这梳妆镜前，侍候君离殇洗漱过后，为她绾了繁杂的发髻，把那一只银雕镂空琉璃九鸾钗插在发髻中。
“你们下去罢，本宫这儿已经不需要侍候了。”她们正打算为君离殇上一个端庄典雅的妆容，却被她给制止了。
几个侍婢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顺从的行礼告退。
君离殇叹了一口气，随后眸光移向铜镜中。信手沾来，取下了其他的首饰陪衬，这才满意下来。
拾步出去的时候，不知为何有些尴尬。
果不其然看见陌璟澜那一双淡薄如水的眸子染上了戏谑的神色，她听见他有些好笑的声音：“不过就是陪本帝去一个地方，有必要这么盛装打扮吗？吾居然还不知道，如此你的模样倒也挺赏心悦目的。”
“的确没有必要，也并不是我所想的。你若有什么疑惑不解之处，请好好去询问那些个侍候梳妆的婢女，是她们给我打扮成这般花枝招展，并不怨我。”她浅淡嗓音不含任何情绪，随后拾步过去，却从陌璟澜身旁擦肩而过，取了一件狐裘披上。
他神色恢复原先的那般清冷的模样，待她穿戴整齐，才牵过她的手。
君离殇眸子中一闪而逝的晦暗神色，但却未曾挣脱开......
涉过白雪皑皑的漫长道路，她看见了隐在盛繁皓白无暇的梨花中的轩院。
昨夜她是宿在陌璟澜的寝宫寂澜殿，自然而然也看得出来他的心思，于是也并未勘破。
当看见那盛繁皓白无暇的梨花中的轩院，君离殇倒也还是惊讶了不少。
夜半时分北沐落了一场大雪，这梨落轩也不可能幸免于难。此时约摸也已经是巳时，熙和的日光已经出现了许久，融化了昨夜的满地落雪。这时那霜雪大概也是融化成了露珠，与那树梢之上的剩余的白雪皑皑相得映彰。露水和那点滴白雪很不均匀的洒落在盛繁的枝枝梨花上，压弯了枝头。距离那条清澈溪流最近的梨花树畔的花枝，几乎差不多浸没在了水中，微风送来幽香阵阵，而那洁白欧无暇的花瓣更是熙熙攘攘的落满了那溪流表面。
她忽然想起当初在古卷残书上读到的白居易的《长恨歌》中的那一句。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醒神过来，君离殇恍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陌璟澜已然走到另一株盛繁的梨花树下。
他立在一片白雪皑皑的盛繁梨海中，琉璃瓦流光溢彩，柔光打在那一袭素白衣袍之上。然而那双淡薄如水的幽深墨瞳却凝视着苍蓝穹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遨游的几只云雁，那身姿好似被惊扰而起。一旁的小侍正在挖着昨夜因为雨水滋润了的泥土。随后似乎挖到了什么东西，拨开湿润的土壤，青花瓷的瓶子在底下，沾染了些许灰尘。他们小心翼翼的整理干净，将其抬了上去。
陌璟澜对着君离殇一笑，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过去。他说：“昨日你不是说想要制香吗？采集好的梨花已经经过了筛选，然后再放进蒸笼里蒸上数把个时辰，把梨花当中的清新给提出来。然后再以从东瀛那儿得来的一种名为樱花的花瓣层层裹之，放于湿软的泥土之下，待一百四十四天之后，再取出研成粉。添上红茶的蜜色茶香的熏染。在经过数层加工而成。而我们正在做的这一步，其实只是在土壤之下埋下许久罢了。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所以璟轩就给我出了个烂主意，让我拉着你出来看一看。”
君离殇的素手纤纤滑出他的温度，她缓缓走近几步，半蹲下身来，典雅而庄重的后裙落在后边，不知道为何显得有些优美。一旁已经有小侍挑开瓷瓶上的盖子，里边各种姿态的梨花已经被樱花裹住，沾染上了樱花的清香与梨花的幽香交织，晶莹剔透的露水凉透了那花的纯。
他不是说自己只是对制香之术略懂一二吗？既然是略懂一二，又能做到这般出色，就对香料的悟性也比她当年高太多了。
正在思索间，君离殇听见一个小侍在一旁和另一个交谈着。声音虽然说有些小，她还是能捕捉到一些，并联想构成句子。
本来他们只是聊着自己的家常事以及过去，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陌璟澜和自己的身上。似乎听到了那么一句，“昨夜君上为了皇妃娘娘的熏香，似乎是整夜未眠，实在困倦多，也不过是闭目养神。当真是十分辛苦，但是为什么又不让她知道呢？”
为了自己的熏香……他居然整夜未眠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布满了苦涩，但是更多的，是感动。一滴泪划过眼角，砸在瓷瓶中的一朵包裹的樱花花心……
君离殇起身，却又装作无事。在陌璟澜面前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微微湿润的眼角更显得倾城。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样对待自己，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好？
“我………”
“你……”
君离殇和陌璟澜在同一个时间开口，只是吐露出那一个字，才发觉无话可说。她望着他的眸子，对待自己的时候温柔如似春风，为何对待别人就是万里冰封。如果他像对待别人一样对待自己，或许她一定会离开。身上肩负的是寂云宗的灭门惨案，自己又如何能够儿女情长？如何？
眸光交织的一瞬间，世界定格。
似乎都懂得了对方许多。
“谢谢……你，陌璟澜。”君离殇不知道怎么开口，如鲠在喉，最后只能这样说。
若有所思的沉默许久，她听见他嗓音，清冷依旧：“你以后都不必和我道谢了，将来你是我的妻，这样会显得太生疏。”顿了顿，陌璟澜唇角荡漾来笑意，说，“如果想要表达谢意，可以用，另一种方式。”
纯阳初上，勾勒出二十一岁的少君修长身姿，而前面是情窦初开的十六岁少女。她踮起脚尖，长裙随青丝飞舞，缠绵悱恻。
白雪皑皑，舞韵阁外是已然枯萎凋零的樱花树，唯留褐色树干上的些许晶莹白雪。晶莹的雪球到处四射，忽听见一个少女清越的嗓音响起，惊了几只徘徊的云雁:“陌璟歌，你别跑，看我不打死你。要不然我陌璟舞跟你姓！”
几道倩影在凋零的樱花林中穿梭而过，嬉笑声四起。
陌璟舞忽的停下来脚步，一袭浅灰色的衣裙绣着几只飞跃的云雁，青丝三千浸染了白雪纷扬，容颜的俏皮可爱还未退去，留下颔颊的粉红酒窝浅浅，当真是美极了。
可她却似愣住了，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风雪微微中的那个少年，容颜清隽似九月连绵的斜雨，双眸的高傲贵意中隐着半分痴迷，墨发尽挽，魅紫色的帝袍以精致的金丝流纹装饰，极淡的眉眼上沾染了纷扬的落雪，那束于腰间的香囊边上的流纹在微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流苏也因为奔跑而凌乱不堪。
半晌，陌璟舞才回过神来，语气如常般的清越，仍有些许的慌乱::“你……是谁？看见本……公……公主还不跪下！”
慕容染尘噗嗤一笑，道:“你又是谁？看到本帝还不跪下行礼，竟还出言顶撞。”
“我陌璟舞自幼便在北沐帝都长大，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无礼之人，明非是问路，却又调戏我……本公主，你还是人吗？”她一时恼火，不顾后果的把这段话说了出来。
“原来……终究不是她啊！”他似感叹说了一句，“也罢，既然如此，你带本帝去见陌璟澜。”
她刚想反驳，却看见过路的侍婢走来，望见她与慕容染尘，随即惶恐不安的行了大礼跪拜在地，声音仍有些许颤抖:“女婢拜见……公主殿下，参……参见南南栾……帝君，帝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闻言，陌璟舞似浑身血液都凝冻住了，就连划过长空的凛冽北风都听得清楚。
陌璟歌提着褶裙从凋零的樱花林中十步并作一步走来，听见那婢女的行礼声，心中坦然了许多，她还以为那陌璟舞没有追上来玩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如今看来许是因为南栾帝君，有些被惊住了。索性将手搁在陌璟舞的瘦削肩膀上，以一笑来化解这尴尬的局面:“原来……是南栾帝君啊！想必您是来看望皇嫂的，不过她此刻应该是相伴于皇兄左右。且陌璟舞前些日子做错事得罪了皇嫂，却因为玩得开心一时半会忘了，这会您来了，倒是让我想起来了。陌璟舞，我们……一起去道歉，一起去道歉……”她握上她的手，道。
良久，陌璟舞才喃喃低语:“去道歉，呵呵……去道歉。”接着，便拉着陌璟歌一溜烟的跑了。
慕容染尘有些疑惑，慕容染殇当初和亲北沐，身份是为正一品皇妃，封号“淑懿”，但再如何风光，却也只是侧室，为何陌璟澜让她俩唤染殇为“皇嫂”，难不成还存了把她纳为帝妃的意思，如果当真如此，可就麻烦了。等等……陌璟歌方才说染殇此刻是与陌璟澜相伴，难不成他俩真的假戏真做了？悔恨当初为何要捅破这层谎言，如若自己早点觉悟，是否他们还有在一起的希望？
风萧萧兮易水寒，却不如这心中的破碎心痛难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