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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生

每个朝代末年都是一样的兵荒马乱。

谋士,杀手,说客,流民像老鼠一样游走在各个国家之间,为了活着,什么都做,不然就像战场上被砍倒的军旗,混合着碎肉腥泥,与昨日的荣耀一起等着腐烂。

但不管外面是什么样子,眼下,这个镇子还是无恙的,镇口还有酒旗微晃,铺子里还有一壶老酒,几颗花生,在什么时候都足以打发一个闲人。

而纯狐叶,就是这么一个闲人,至少现在还是。

无论是谁,看到纯狐叶,都不会说他不是个普通人,一件粗布衣服,一壶乡下气息的米酒,一个旧得瓷花都没了的酒盅,一碟花生,一副老得都不一般粗细的筷子,一只手上有些老茧,另一只则是缩在打了几个补丁的袖子里舍不得露出来似的老实巴交。

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在这样一个普通的铺子里坐着,还是会被人一眼挑出来,不是什么杀气什么气度,而是坐在他对面的人,一个老者,一个非等闲的老者。

老者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普通的粗鄙的地方的,他连坐着都要在条凳上垫着缎子,一双保养得没看有一点褶子的手收在腿上,不肯碰那桌子一下。身后一字排开五个肌肉虬结的大汉,每人抱了两个匣子——满满十箱鲛人珠,光辉荧惑的,昏暗的铺子里只有这一处流光溢彩。

铺子里只有这七个人,沽酒的老板早就不知道哪里去躲灾了。七个人,七双眼,有六双是盯着纯狐叶的,而纯狐叶,盯着他的花生,筷子上颤颤悠悠的夹着一粒花生,放进嘴里。眉宇间一片闲散,眼睛里根本没有那老人的影像。

“叶先生——”不会有人比纯狐叶更能沉得住气的,老者从怀里掏出一条绸子,折得四四方方,也难为他揣了一路还能四四方方的取出来。

“嗯。”纯狐叶伸手——

“且慢,”老者缩手,仍然指尖一轻,“叶先生若是看了,此人就必须死!”言语迫切威胁,眼光却略带畏缩的瞅一眼纯狐叶缩在袖子里的那只手。

纯狐叶一顿,眼珠慢慢的滑到眼角,细长的眼睛,白多黑少,斜睥着老者,老者微微低了下头,不再说话。

手腕一抖,绸子上三个字力比千钧,一股墨香缓缓云散,改过了店里原本的土腥味。

纯狐叶把绸子拿的近了些,半合上眼轻嗅,“好墨香。”仿佛内容还不如那墨香能够使他留心。一直放在桌子上的袖子抬起来,露出一只手,一柄刀,行走九州大陆上的流浪者大都是这样,然而他的,不一样,这手,这刀让他能坐在这里评判这墨,而无人能指摘什么。

“好。”淡然的音色随着人影倏忽而去,最左边的大汉手里的箱子少了一个。

似乎忘了交代,纯狐叶不止是个流浪者,他是八荒十地里最好的刺客,是个忘记了忠诚的天罗。

找连涉川不难,每个商国人都知道他们的大将军在哪里,厥马关外真国陈兵十万,连涉川若是在别处,不出五日商都的人就可以看见真****的安抚令了。

难的是见到连涉川,难的是杀了连涉川。所有军队,无论原本是扛着什么样的军旗,追随连涉川后都喜欢自称涉川军前,将军的统帅本身就是一种荣耀,一种信仰。即使连涉川身边只有一个卒子,这个卒子也肯为了大帅挡下一击。而就这不能确定的一击,让纯狐叶等到现在也没有拔刀,尽管他已经到了厥马关很久了。

厥马关,绝的自然是真****的马。商国一直流传的故事里,曾经有神勇的武士以区区两千兵马拖住真****三天,独守到援军到来,整个关卡血水横流,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样子,连涉川,就是在那一战成名。厥马关是商国的尊严,自建成起,就从来没有在关内见过一匹真国战马,无论多少次攻击,都越不过那道城墙。

当然这种每个国家都会有的战神传说纯狐叶是不信的,至于事实到底是什么样子,商国勇武的大将军才知道吧。

纯狐叶一身灰衣,兵甲衬袍的样子乍一看像极了刚交班回来的值夜军士。这个冒牌货站在城墙拐弯的阴影里,看着来回巡逻的正牌货,良久不动。他每天都这样,从入夜站到破晓,也不惊动什么,只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守夜军士的脚步。但是今夜不一样,今夜——一定要让黎明染血。

头盔下露出下巴的弧度,还有习惯似的木楞。

连涉川的中军大帐除了比别的帐篷大了一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大将军就坐在他的条案后面,没有器宇轩昂也没有威武雄壮,四十多岁的沙场老兵自有他的一番气度。

挑灯遥调千军阵,秉烛夜起杀人枪。

北地夜里风大,但也只是在帐外呼啸,帐内纸页都不吹动,灯却灭了。外面的月,星明朗,照不进帐里。外面是生,帐中有死。

现在本该有一把飞刀从天而降,直取连将军项上人头,而将军也应反身提枪,与刺客大战三百回合,直战得帐内寒光点点阴风阵阵,山河失色日月无光。但是没有,纯狐叶就站在连涉川身后一尺之遥,近的一伸手就能搭到那个未着甲胄的肩膀,仿佛他是将军许久不见的老友,开个玩笑,又仿佛他是敬重将军的士卒,寒夜里替将军剪烛添茶。但是他不动,持刀的手端的水平却不再侵近分寸,好像他等了半宿就是为了进来做个合格的刀架子,也好像,不敢动,帐中太静了,他站的太近了,挥手间衣料的摩擦都能成为雷霆,而背对着他的连涉川,也不动,他就是在等暗夜里的惊雷,等着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厮杀开始的一个讯号。

纯狐叶的眼里,连涉川的背后,刀尖一点寒星愈发有了光芒,圆润而又犀利的向后延伸出刃口,像划过天际的彗星,动了时空。

纯狐叶的刀——可破连涉川的气。

面容隐没不见,纯狐的笑也换成了一种不带负累的神色。

纯狐叶——可杀连涉川。

两三寸距离,不够一刹那速度。而刀尖激刺的尽头,连涉川的身形却没被刺中。

风急——一直歇在架子上的枪回到了连涉川的手里,漆黑的枪尖舞足了大半个圆弧迎击刺客的刀,划过的痕迹,比无光的空间更多了一份墨色。微花的刀影顺着枪头到枪杆一路逼近,纯狐叶流畅的身影渐渐能看得清,连涉川的发丝都被刀风渐染。

霜重——枪尖上挑以枪尾横扫,一寸长一寸强,有了距离才能有枪的威风。纯狐叶刀不脱手,借力向上,刀尖的位置还是直指连涉川的人头,他的机会还没有完全溜走。

云动——连涉川的枪舞成了一个扇形,却停在半截,枪头向后一递正把远道而来的刀刃截在中途,看不见人的黑暗里更像是兵器之间的赌斗。

星迷——连涉川觉得手中一沉,纯狐叶蹬上枪杆,以自身弥补到的长度,刀口寒星登时挥得更远,由上而下,劈向连涉川头顶。

月清寒——“撕拉——”帐篷顶出现两道裂口,清辉流淌里,帐中又回到了静止的状态。

连涉川单手扶着枪杆,枪尖斜向上刺出,指着他以为的纯狐叶的位置,枪,手,臂,身体顺成一条线,避开他以为的刀的位置,但纯狐叶和刀都不在他以为的位置上。他曾在那里停留,刀尖抵着连涉川的顶心,几乎破体而入,但现在不在了。

帐外有士卒高叫:“将军!”灯火通明。

一击不成,远遁千里。

乌色的旗斗里,纯狐叶轻弹刀刃,还刀入鞘,略有一丝懊恼的情绪。

今夜的黎明,还不曾渐染血色。

厥马关,马厩。一个粗壮的乡下汉子正提着个大木桶,往槽里倒水。厥马关十天半月的就要燃一次烽火,关内的村民早时不时的就会被结队带走,替关上驻扎的士兵养马,扎帐篷桩子,说不上苦不堪言,但也不好安稳的过日子,不少人家都迁走了,剩下的,多是些老的,小的,走不动的,再就是像张叔这样,废了一条腿,没处去的。

“我说叶小哥,你是哪里人哟,咋的瞅这么个时候来我们村的。”对于那边刷马的那位小哥,张叔还是多少有些可怜的,就是挑着根扁担卖点竹器的货郎而已,走到自己村来歇歇脚,正赶上守关的的军士,货筐给踢了不说,人也给拉到这地方来提心吊胆。

“本来是想过中白山去商都的,结果厥马关陈兵,没办法过,又想先走白头镇的,寻思着走你们村能近点,没想着,这一近不要紧,自己进来了,”小伙子提起这事也是自叹倒霉,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万一关口破了,大家都落不了好里去,当几天劳力也算不了什么,“张叔啊,依您老看,这次,啥时候能完啊。”

平头老百姓,对打仗这档子事总是心里悬乎着,张叔搔了搔头发,“吓,这可说不准,不过,总归不能一直打就是了。”

姓叶的货郎好像安了安心,提着桶刷下一匹马去了。

不能一直打,当然,连涉川除了打仗,还有别的事等着他呢,比如说纯狐叶收在行李里的那块缎子。

不拿刀的纯狐叶就是个普通人,孩子时候玩的一些竹编的小玩意儿,到现在也没忘了。无论在哪里,货郎总是比游侠来的受欢迎,而且还是一个笑起来憨厚的不行,嘴巴笨手脚却勤快的货郎。刷了一天的马,纯狐叶躺在一个小帐篷里,捏着一个小竹雀看着,长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的拂过竹翅,指尖轻点,竹雀像是点头一样摇晃着,嘴角轻轻上扬,他想起来很小的时候,学削竹雀,再大些,削了玩意儿逗弄更小的孩子,很有趣。

前前后后挤着四个民夫,包括一个村里被带来的张叔。身下的席子只是薄薄的一层,快入秋的天气,有些寒意,一些酸腐潮湿的气味萦绕不去,毕竟这么小的帐篷。

纯狐叶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刚刚还拿在手里把玩的竹雀扔在地上,不知是有意无意,被一脚踩烂了尾巴,半截身子陷在污泥里。

将军的帐篷周围的巡逻力量多了些,想必是昨夜的事吓唬了不少人。然而由于接连几日的平静,城头值夜的军士,有了看不出来的惰怠。还是那个角落,没有刀的纯狐叶,民夫的打扮,没有一点威胁,就是个走错了地方的愣头青,只是错的有点远而已。

夜风微凉,看着城墙外星星点点几乎到视野尽头的亮光。连涉川若是死了,厥马关必然守不住,自此至中白山的一大片土地十之八九是会归了真国。但是,商国的存在也不是建立在连将军一个人的赫赫战功上。作为一个刺客,杀人天经地义,只是那一刀下去的代价,往往不止是雇主付出的那些酬劳这么简单。九州的土地见证过很多次血与火,大多数纷烦的起因,就是不该死的人的咽喉上多插了一柄杀人刀。而这些凶器的使用者,名姓大多在时代开启的第一批牺牲品中被提及。

显而易见,纯狐叶,只想别人死,更何况——

纯狐叶摩挲着手里的东西,一截木头,从白天自己拎的那个桶上掰下来的。用的时间太久了,几道木纹像皱纹一样深刻,歪歪扭扭的几道划痕。

“铁甲……”纯狐叶轻声念道,后面的纹路已经磨平,看不出来,但是他知道,“依然在?”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的时候,在天罗山堂,听说过这句话,知道九州大地上行走着一群人,年轻或者衰老,强壮或者羸弱,形形色色什么样子都有,他们以此为生命。他们不像辰月那群神棍那样能勾动天地的力量,也不想山堂的孩子们有着夜色的馈赠。但是有这五个字的地方,就会有他们喷薄的热血

最平凡的人,最勇敢的心。

“嘻。”纯狐叶嘴角讽刺似的撇了撇,攥紧手掌,再展开,一把木屑随风而散。

巡夜军士突然停住:“将军!”

不知何故出现在城头上的连涉川微点了点头,军士继续向前巡夜。纯狐叶气息一敛,身形又缩的紧了些,上一次事做得如此周全还是不能一击奏效,这将军,的确不是好相与的,等到挡住视线的军士走了,纯狐叶才看见,连涉川身后还有一个人,这个人穿着一领黑色的长衫,却在衫外罩了一层半身皮甲,看样子像是个谋士。

“这边的事,什么时候能完。”将军自上了城墙就不曾发话,倒是谋士先开了口。

“不好说,”将军走了几步,扶着外墙遥遥望着真****那一片营地,城墙上的灯火在他背后影影绰绰,看不清他的神情,“真****来势汹汹,到了关前,却出离的有耐心。”

“嗯。”谋士站在一处灯火旁边,摇曳的火光让他的脸上多了一些舞动的影子,更显得有些不经心。

“昨日的刺客——”将军回头,却看到谋士的目光直直的点向一点,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似乎也不像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的样子。”

“当然。”应着将军的话,谋士顺着自己的目光,直直的走了过来,“咦?你——”

纯狐叶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没有任何目的的时候在隐藏的地方被揪出来,愣了,转身想跑,一个民夫,见到将军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不害怕?却又生生的刹住了脚步,这一跑,麻烦比现在可就大多了。可站住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说辞。

可他站住了,那谋士也站住了,转过身,又开始续着刚刚将军的话题说,“昨日的刺客,将军可有什么想法,怎么说总是交过手,大概是怎样的身形。那些宵小之徒,没能达成目的就这么遁走了的可能性不大,说不准,就藏在军营里,值个夜养个马什么的。还是早日找出来的好。两国交锋,将帅的安危总是不能疏忽。”

将军的目光在突然跑出来的纯狐叶身上转了转,又在谋士脸上停了一下,回过头继续看他的真国军营去了,嗯了一声就再没什么表示了。

一时间城墙上又静了,比刚刚纯狐叶一个人的时候还要静许多。

纯狐叶背对着两个人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心思,只觉得背后的灯火太热,烤的他汗都下来了。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直到月影都有了几分偏移。关口风大,吹的旗子烈烈作响,摇晃着三个人的衣角,渐渐的吹的人头皮都有些发寒,城墙下的泥土上零零星星长了几丛野草,在风中被拽的倾倒,大概几天后,它们连倾倒的资格都不会有了,战火一起,这里唯一立着的只会有残矛断戈。

“大概就是这一两天了吧。”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有种冻僵了的寒气,也有种到此为止了的认命。

纯狐叶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直到两个人下了城墙。松了口气,只觉得手脚都麻了,只觉得自己其实在做梦,可是颤栗的感觉真实的没有办法醒过来。自己,似乎是掉进了谁的局里,可是又模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不知道布局人是谁,更不知道这个局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归是要不了自己的命的,只有这一点,纯狐叶自信。

真****营地里分布均匀的灯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一片,显出了比无星的夜晚都要空洞的黑色。

再回到那个小帐篷,里面睡熟的人什么都没有发觉。纯狐叶把埋在自己席子下面的刀挖了出来,抱着刀,他才觉得自己的手完整了,才觉得安心了一些,哪怕他依然不明白刚刚发生的事到底是为什么。

不能再等了,无论那两位打的是什么主意。谁知道,太阳再从头顶走过一次,又会发生些什么。

晦涩的黎明,终于来了。

城墙上的哨兵,巡逻的班次依然凌乱的让人无迹可寻,可是一趟趟的脚步却渐渐陷入了特定的规律。规律,往往意味着瞌睡,尤其在一夜将尽又无事许久的情况下。

塔楼上的灯还亮着,人都不见了。

苍白的夜色里一只手挣扎着竖了起来,不等那手摸索到钟绳,一条条动着的影子出现在了关内的街巷里,有的在帐篷之间,有的在瓦房顶上,清晨商****出营集合也不会有这么热闹。真****的夜袭,就像约定一样到来了。

弩箭开始收割尚在沉睡中的士兵的生命。背景一般,塔楼上的手终于抓住了钟绳。

“当——当——当——”警钟的声音叫醒了还活着的人。

炸营是一瞬间。几乎每一个商国军士一睁眼就发现身置火海,身边的战友不是一片血红已经死透了就是和自己一样的惊慌,刀剑盾甲之类的更是找什么什么不见,尽管火光把周围照的比白天还亮,仓皇中只能摸到什么就带在身上往外冲。瓦房里的守军倒是少了烈火烧身之苦,只是他们的武器不是找不到,而是不见了,门被从外面堵死,走窗户的人都被真****从外面一刀一个砍掉了头颅,只从脖子开始的尸体就挂在窗檐边,示众一般传递着本就浓厚了的悲剧。

城墙那边还寂静着,还没有出现交锋。总算还有几个冷静的军官,爆发出商****第一波反抗,组织小部分人马渐渐向城墙靠拢。

厥马关内一片混乱。

连涉川静静的站在帐中,两根手指搭在墨色的枪杆上,目光低垂,神色有种难言的寂静,帐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除了这杆枪,其他的没有一点温度,没有一点念想。屈指握住,掌心一阵发烫。

老朋友了,你也在期待最后的奋勇吗。

是时候了,连涉川抬头,头顶一空,漫天的星辰猝不及防的入眼,模糊着一片绚烂,周围七个铁塔般的黑影杀气腾腾。

是夸父啊,那又如何?连涉川眼里一道精光,枪头乌黑更盛,周围的火光都只突出了这一点黑色,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岁,做一个十夫长,领着兄弟们冲锋,没有必胜的把握,却有必胜的信念。

二十年的军旅生涯,连涉川,你老了吗?

整个厥马关内已经一片火海,连涉川被围攻,军官聚拢军队各自为战,可血拼许久依然寸步未移,短短的时间里,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真****进了关。本该最惨烈的城墙上反而最安静,就像一个时辰之前连涉川来巡视时一样,方才的谋士,也还在这里,仿佛只是缺席了将军,连刺客,也又出现在了他最常出现的地方。

夜月当空,谋士新换的战袍在风里飘动,关外的军营茫茫一片,几盏零星的灯火,隐约还有更鼓传来,真****还在沉睡中梦着他们的凯旋而归,一切正常,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这几天里真国军营白天黑夜都是这样正常的,而在这样一个袭营的夜晚,没有比正常再异常的了。关内一片狼藉,各处的战斗白热化,没有喊杀震天,但是接连倒下的尸体不比沙场交锋少多少血腥。每一块砖石每一寸布料都是鲜红的,每一个伤口每一滴染血都可以让手持利器的人们癫狂。刀剑的挥砍从来都不需要理由,不杀人就要被杀,死的是别人的亲人还是自己的朋友都已经来不及分辨,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区别——是否还能喘息着拼命。

天亮不亮根本没差别。

一边喧嚣残忍疯魔,一边肃穆安和冷漠。中间一条界线,十二丈宽的城墙都还嫌单薄。站在城墙上的人,却像是完全驾驭的了这样的区别,这样的谋士,白炳堂。

“如约,如期,一路好走。”白炳堂脸上有种难言的神色,是一种掩藏不住的别离,一种似乎带着狂热的悲哀,这也只是一瞬,纯狐叶的隐藏在他眼里现形,“你,也该做完自己的事了吧。”

纯狐叶身形渐渐浮现,捏着刀柄,看着城墙左右泾渭分明的一切,直到一骑剪影消失在视野里。

破晓的日光到来时,一切都即将结束。

连涉川站在城墙上,看着对面真****的帅旗缓缓移出营门,一点点在混沌的雾气里变得清晰,好像都能看得到扛旗的军士脸上得意的笑容,他拄着枪,像是垂老的人靠着拐杖,像是残废的人倚着断墙。他从来没有以这样颓圮的姿态出现在他的城墙上过,奈何这里,现在不是他的了,不是他的军队的了,即使真****还畏惧这个曾经的军神,即使真国将领还怜悯这个失去了阵地的老兵。

涉川,商国,用姓名命名的军队,用性命捍卫的国家,终于,结束了。像一场戏,一个叫连涉川的角色亲身扮演,结局拖了太久,久到让人想要自己选择落幕,哪怕落幕之后又要开始一段新的迷离,至少这个名字解脱了,不为任何所累,也不会拖累任何。一念及此,什么都释然了。

他老了,不知不觉的被世事凿穿了脊梁,被岁月侵染了心,只是在今天,才真正的长出了白发,龙钟了眼。四十多岁便垂暮的人,让人不忍,不甘,不愿。

到如今,连涉川这个丰碑的坍塌,也得算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计划之中。

纯狐叶对于这一切只是冷眼旁观。可是难以理解的,他没有在这么一个合适的时机动手。他只是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像连涉川这样的英豪,纯狐却要叫他一声大哥。

那人死的比连涉川窝囊多了,却连最后一回眸的时间都没有,连哀叹一下白驹过隙人事无常的时间都没有,像被猎人盯上的猎物一样,死相难看。然后纯狐叶就迎来了他人生中最大的离乱。

同样是死。连大将军就能死出一种萧萧马鸣的悲壮,有些人就只能死的像屠宰场里的牲畜,扑腾着胳膊蹬着腿,乞求着,恶心着。

城墙外的商国大将仪仗已经走到了近前,骑在马上的真国将军抬起头,那么多年,终于有真国人能在这样的位置,如此坦然的欣赏这座雄关的绵延。厥马关前交手那么多次,第一次能和连涉川如此平静的对视,第一次能用淡然的目光看着那个总是胜利的人,看着他的悲哀,看着他成为自己军功中最奢侈的一笔,笑了。

初生的太阳没有刺眼的光,却能让天下大亮。

城墙上那一个人,孤风,远影,寒烟,枯水。飘扬的军旗碎了,不会有人再捡起来,绣上新的纹路,以之为自豪;忠勇的将士死了,不会有人带着他们的战长戈战袍,送他们的英灵回乡。这里的一切,从今天开始,不再有涉川的痕迹。

英雄眼角一滴泪,流了,就不再是英雄了,他连涉川不再是英雄了。

帅旗进城的那一刻,无头的尸体跪倒在城墙上,末路也是路,也会走到尽头,一代英豪,潦草收场。

纯狐叶远远的在荒野里,擦着刀上的血,突然有了一种毫不相关的快意。

厥马关失利,商国上下惶惶不安,好在中白山关口的军队拼死把真****拦在中白山以外,中白山并不十分险要,但是地形起伏难行,商****死守要道,真****一时难以越过。只是关内山外的一大片土地就此易手。

交战时节,商国都对于城门的管理也越发严格起来,流民,来路不明者一律不许进城,身家清白的也要来来回回被询问的祖宗八辈子都抖出来才能在军士怀疑的目光里战战兢兢的进城,城门官也借这契机小发一笔。

城门外排起了长队,都是等着过城门的平头百姓。

“照这来看,过了正午也进不了城啊。”一个老伯推着一车柴火排在队伍里,百无聊赖对着排在自己后头的一个年轻小伙发着牢骚。那小哥挑着副扁担,前面的筐子里装着一些编好的竹器,后面的筐子里装了些简单削了削的竹子,像是个货郎样子。

“是啊,也不知道进不进的了城,我刚刚从中白山那边过来,弄不巧得被当成流民拦在外头。”这货郎看上去比老伯更焦虑,也是应该的,从临近前线的地方来的人,一不小心就被当成奸细,赶出来事小,给官兵抓进去就惨了,一个货郎,小本买卖没什么钱,赎都赎不出来,遇上心黑一些的,直接替人顶了罪过,死在里面。

“哟,兵荒马乱的你咋上那儿去了?”

“也不想啊,厥马关一打仗,中白山上那些小一些的关卡就不让人过了,没办法,只能绕道,这一绕就绕到那边去了。”货郎挠挠头,无辜又为难。

“那——那,要不,你跟我一起进城,就说是,你是我侄子?”老伯踌躇了会儿,还是想帮着货郎一把,这世道,在外面混谁没个难处。

“这——好么,不会拖累老伯吧。”

“没事没事,别说漏了就成,我跟你说啊,老汉是城南里何村人……”

城门前,军士也没有太为难这进城售卖的“一叔一侄”,也就放人进去了。“叔叔”邀请“侄子”和自己一起到朋友家寄宿,“侄子”婉拒了,住进了一个叫十弯巷的地方,小胡同,小院子,每日挑着扁担在街口等生意,有的时候拔几根路边未枯的野草,给跑来跑去的小孩子编个小兔子小鸟的,哄得孩子呵呵的乐一天,街口的住户也渐渐的熟悉了这里新来的货郎,嘴笨,手却勤快。

日子一天天过去,中白山边的真****渐渐撤退了一些,只留下些守备军,和商国山上山下的遥遥望着,各自咬牙切齿。

纯狐叶觉得耐心在一点点消失,连将军殉城的消息传回来,举国悲恸,几乎每天夜里都有人在街角烧纸钱,烧香磕头。眼看出殡的日子都快到了,自己带回来的头颅还在石灰里面埋着,约定交货的日期都过了三天了,还是一个人都没见到。

纯狐叶站起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西边的发红的太阳,又是一天,明天吧,明天再没见到人,就该走了,毕竟自己不只是个货郎,不只需要逗那些小孩子高兴。收拾着准备离开的时候,眼前停住了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随手捻起一个小风车,“挺精致的。”

纯狐叶直起身,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是你。”

“是我。”来人放下风车,负手而立,嘴角牵着一丝笑意,颇有老友重逢的意味,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白炳堂,衣冠楚楚的站在商都街角,礼貌的问候着纯狐叶,“叶先生好。”

纯狐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默默地审视着他,忖度着这人的来意。

“我来——”对于带有一些敌意的沉默,白炳堂倒是不以为忤,“做生意。”看了看纯狐叶没有任何变化的表情,又补充道“要详谈的生意。”

其实,关于这个人,纯狐叶想问的实在太多,但是又知道不该问,不能问,所以——

“不做。”然后又继续收拾他的东西,把扁担挑上肩膀,转身要走。

白炳堂看着几乎要甩到自己脸上的筐子,笑意不改,伸手抓住筐子,“我要买那个竹雀!”

“不卖!”

谋士总归不能跟刺客比脚程去。于是货郎挑着扁担晃悠着隐没在巷子尽头,而谋士站在街口,远远目送。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月亮刚刚显出没有太阳时的明朗的时候,巷子里的人家,隐隐听到了有个人在持之以恒的敲门。

纯狐叶第一次知道,不是没空就可以不做生意的,不是卖家不卖买家就能会知趣的不买的。

湛蓝色的天空里,一个东西高高的被抛出墙外,掉在白炳堂脚边,一只竹雀。

“白送了。”门里纯狐叶的声音闷闷的传来。

白炳堂弯腰捡起竹雀,摩挲着两片薄薄的竹翅,嘴角笑意更盛,“这生意嘛,一笔也是做,两笔也是谈,叶兄,开门吧。”

十弯巷的叔伯婶姨们渐渐的发现,街口那个好脾气的货郎,似乎是走了,在这个战端频起的时候离开了商都。

纯狐叶骑在马上,天上的星星还璀璨着,太阳还在不知道哪一片天空里运行,路途还很远。

白炳堂的生意,不以利诱人,以势压人,纯狐叶却不能不做。

不过是要送一封信。纯狐叶本是拒绝了,理由是自己是一个刺客,送东西,该找镖局,他没说出来的理由是,心里隐约觉得,白炳堂其人,不是自己该牵扯上的。

“如果和你谈生意一定要有人命做筹码,那你不妨认为我是在委托你,杀掉这一路上所有和这封信有关,或者妄图有关的人,至于人数,我们可以等交易结束的时候再一起统计。”

白炳堂以这样一句话作答,纯狐叶看着白炳堂那张谦和有礼的脸,一双敦厚的眼睛里蛇一样的细芒,陡升一阵寒意。

“那——”思虑良久,也没能再次坚决的回绝,“好。”

“叶兄果然是明智之人,白某并非巨富,鲛人珠是拿不出来的,金铢银豪,略表敬意了,”白炳堂笑的满意,轻轻地把手中的两张薄薄的纸页向纯狐叶一推,“就此别过。”

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那木盒子里的东西,叶兄还是早日处理了好。”

纯狐叶本以淡然的神色又因这一句话深沉了下去。木盒子?

里面,是连涉川的人头。

“处理了。”纯狐叶喃喃道。

清晨,一片悲泣之声的大将军府缓缓移开了大门,开门的仆人发现门口的石阶上,有个木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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