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君再次瞪大了眼睛,不是为这人话的内容,而在于他说出这话的态度。
多年来一直保守的秘密泄露,他却像谈论今天天气不错那样轻松和无所谓的,懒懒笑着一句话带过。
这么一个永远散散洋洋胜券在握的人,梅君实在不知道天下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真正惊慌失措。
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他……
回忆如行歌般踏踏而来,宛如一颗璀璨的眸子,倏忽一划而过,银光灿烂照亮她的视野。
那一年,她是府中最不受宠的三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丫鬟。
暗中掉包偷梁换柱,却不料被有心人发现,每每以揭发事实加以威胁。她无奈,造了一个小公子落水的现场,换得四周安定,但同时也迎来了任人欺压的惨境。
小姐懦弱,府中妇人争风吃醋处处妒意,却又碍于三夫人的头衔没法直接发作,于是她这个贴身丫鬟,便成了每次挨打的对象。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打到最后她自己也习以为常,浑身上下处处的鞭痕板印,旧疤未愈,又添新伤。
那天,一样春光明媚柳梢拂面,刚刚挨完打的她拖着羸弱的病体,扛起木桶强支着身子去府中角落里荒芜的井边打水。
刚进那院落,她突然愣住了。
那个人,也如同今日般一袭红衣,负手立在满地乱石蓬蒿之间。听闻身后有脚步,施施转过身来。
那一刻,肩上的木桶,突然一歪,嘭的一声落地。
而她却浑然不觉。
洁白的肌肤衬着漆黑发丝,精致的锁骨在华丽锦缎间若隐若现,目光缓缓上移,如血红唇勾起的笑容,如同那个人一般曼妙诡谲。
红黑交加的锦绣缎袍,如水般划过周围的杂草荒石,那个人就这样美得惊心动魄,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却如一株最艳丽最瑰美的罂粟,妖娆的开在这格格不如的破旧荒园。
流光溢彩的缎袍,红黑泼墨的下摆,茫茫然中仿佛高贵妖冶的夜间宫殿,哪一盏瑰丽璀璨划过粉墨浓妆的寂寞容颜,任神秘悠长的歌谣如流沙锦缎般迤迤逦逦拂面而来,穿过变幻阴郁的重重黑雾,看血色长河边那一岸瑰丽的曼珠沙华开遍。
瘦弱苍白的少女,此刻彻彻底底因眼前的妖娆惊艳看呆了眼,一时间淡白的更褪了一层血色,泛青的嘴唇颤动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曼妙一笑,那少年男子轻轻然迎面而来。
她不知道他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面对着那一双悠然懒散却流光四散的眼眸,自己贪恋而无可抵挡的统统答应,并发誓终生不改。
就仿佛妖娆瑰丽的罂粟花,明知有毒,却还拼命要去得到般的疯狂。
从此之后,她便不是曾经的小丫鬟梅君,她是——暗月楼密探。
为自己……更为……
他。
暗月楼,江湖第一暗杀情报组织,相传这天下,只有你出不起的价格,没有暗月楼得不到的消息和杀不了的人。
“那皇帝呢?”她曾经开玩笑的问那懒魅楼主。
那人曼曼递来一个眼风,悠悠道:“杀个傀儡,也值得专门问么?”
江湖上人人觊觎暗月楼的力量,可谁也不知,那真正的暗月楼,竟在扬州刺史府角落里,尘土积厚三丈,四处吱吱呀呀。
正如谁也不知道,那举世畏惧的暗月楼少楼主,惊才绝艳少年英才,苦心经营多年只为逐鹿天下,而扬州,他誓要第一个握于掌中。
她抛弃了曾经的卑微和隐忍,跟着那群青楼妓子般的人学着娇言媚语,万种风情。暗月楼本事可攀高天,果然,半年之后,一身妾位加上大人专宠,她平步青云,将那些欺侮或者无力保护自己的人冷眼相看。
可越是富贵锦绣,她越想看到那个永远懒散淡然的身影,那一天荒芜小院里的曼珠沙华,足以令她一生为之仰慕和惊艳。
明知不可得,然已……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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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五!”
“三。”刘瑾衣袖一翻,啪的打出最后一张竹片。
“赢了,拿钱。”
说完身子往后一靠,悠悠的眯眼看着另外两个被宰的冤大头。
徐芝一边低低骂着手气不好一边去掏袖口。
乔陈子在钱袋里翻啊翻的,最后终于掏出来——一枚铜钱……
“去你们的!”白衣少年唰的坐起,一甩手满桌子竹片满屋乱飞,两个人赶忙跳起,抱头鼠窜躲闪着那些尖角暗器。
“铁公鸡!吝啬鬼!葛朗台老头!当主子我是乞丐拿一枚铜钱就能打发吗!”少年白袍翩翩的飞起,铿锵愤怒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徐芝敢怒不敢言——上次主子你输了还不是只给了一文钱还美其名曰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我是主子,和你们能一样吗?啊?”很明显看到了徐芝的怒容,刘瑾开始底气十足的训话,一只手伸出来点点点,“我给铜钱,那叫遵守规则不搞特权化。可你们呢?你们给铜钱,那就是无视领导地位、贬低领导声誉,是对领导人格品质的莫大侮辱,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立马把你们炒了鱿鱼!”
“所以,我命令你们,为了补偿你们犯的错误以及赔偿我摔烂一盒竹片扑克牌的损失,今晚,你们两个请主子我吃饭!”
“……”两人齐齐一个踉跄。
冷汗涔涔,二人无语抬头望苍天:老天无眼啊!看今天主子的行为,我们再一次对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这句话有了深刻体会……
“主主主主主子!”一个泥鳅一样的身影突然窜了进来。
“彭子你不要平时不说话,每次急了才说一说就学复读机,与其如此我宁可你天天学复读机。”刘瑾抬起眼转过身来,“什么事?”
彭子不答话,双手送上一个令牌。
“什么玩意儿,难道又是一个兵符?”皱着眉头,刘瑾奇怪的接过拿在眼前,“不会是张英还贼心不死又伪——”
她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那两人发觉情形不对,双双凑上前来,却在看到令牌时齐齐一震,瞳孔倏忽间放大十倍。
——铁铜制的圆牌上,一柄弯弯的月牙清晰可见。
暗、月、楼!
刺探暗杀无一不能的暗月楼,楼内高手浩繁如云的暗月楼,江湖上人人为之色变的暗月楼。多少年来,暗月楼已经成为了死亡鲜血的代称,江湖上的人别说敢惹,就是议论两句也要左顾右盼小心翼翼,生怕一个疏忽被偷听了惹上杀身之祸。
而现在,这暗月楼的令牌,就摆在他们眼前。
三个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惊愣着看向那块令牌,只觉一阵冷意,从心底里寒寒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