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死亡的记忆
若玛的一晚上也不好过,每当她看到舒兰,就忍不住会想起她那双剥去皮肉的手。然而,舒兰并没有任何异样,她早就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但正是这种平静让若玛莫名地恐惧,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会像徐静的死一样突如其来毫无征兆,让人猝不及防。
她不知道昨天那个烂摊子怎么样了——残缺的榕树不知又引发了多少的好奇之心。
正如她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会怎么变化一样,她永远无法相信的是——榕树上的毛毛虫和树根下的蚯蚓,死了满地。一条条横陈在地面上,密密麻麻。
简直太恶心了,蚯蚓绕成一堆,像一坨坨的烂泥。每个经过那里的人都是尖叫着跑过的,但最令若玛不寒而栗的是,堆了满地的毛虫居然就是她那天看到的那种,仿佛死亡针对她而来,就连她多看了一眼的小东西也未能幸免于难。
如芝在回家的路上,但她将永远也见不到她的爷爷了。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其实并不真实,就那么一瞬间,可有可无,如同她死去的爷爷,如芝宁愿相信只是一个玩笑,却并没有人会跟她开这样的玩笑。火车齿轮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滚过,仿佛是她曾经听到过的声音
——但并不是在火车上听到的。
那年,人们都不愿意上后山,不是因为死了的那个打柴老人。这一死亡只是勾起了人们对后山的掩埋的记忆。
被掩埋的土坯房里住着三个人,妻子丈夫和孩子。他们从不与别人交谈,因为每个人都不会说话,他们甚至不与其他人靠近。村里没有一个人进去过他们的家。
很难想象一家人都是哑巴的生活,但他们似乎不用语言甚至也不用打手势就可以明白对方的意思。尽管被人同情,可在某方面还是很让人羡慕的。
直到一个夕阳染红天际的傍晚,上山砍柴回来的人无意间听到土坯房里传来的交谈声和嬉笑声。哑巴怎么会开口说话?况且从不见得这一家人有什么亲戚来过。他们耐不住好奇的心,偷偷地靠到窗户底下去看个究竟。
当时天色已近暗淡了,余晖的光影瑟瑟缩缩,有些老人往往在这个时候就睡了。那几个下山的人卸下肩上的干柴,踱到屋子附近。
他们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屋子里光线很暗,待眼睛适应了可以看清东西之前,话语声曾中断过一小会儿。
只见显得贫困的屋子里,三个人平躺在由一块板充当的床上,似乎已经睡去,哪来的人声?
正当他们觉着扫兴时,被子动了动,接着从被窝里钻出几只东西来。那东西全身褐色,毛发粘成一团一团,直到尾巴也探出来为止,屋外的人才意识到,这些东西竟然是狐狸,两个眼珠子寒气凛凛地闪着。总共爬出来三只狐狸,看似三个老家伙。它们趴在人的肚皮上,竟然吐出狐媚的声音来,可究竟是什么却听不明白。
几个人站在门口,早已毛骨悚然了,可却迈不开脚来。
狐媚子们喧闹了一阵,趴到胸口上去舔起那三张脸来,惊得外头的人差点叫出声来。狐狸的舌头很长,足有人脸那么长,它们咻咻地舔着,突然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
仔细一看,竟然是三张人皮,上面鼻子眼睛一样不少,再看那几个哑巴时,只剩下三颗光秃秃的人头,像个圆形的肉球。
火车停了,如芝喝了一口水。那三个没有脸皮的哑巴估计差点把这些人吓死了吧?她记得爷爷跟她说过,当时共有六个人,对,确切的有六个人,其中两个回去后就病倒了,没几天就死了,另外两个疯了,整天喊着晚上会有狐狸来趴在身上。还有一个人眼睛不大好,当时没太看清楚,生活还是照旧,几年后死在了一场车祸中。可照理说还有一个人啊?但爷爷并没有告诉她,因为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能只有五个人也说不定。”
至于这家人后来的生活怎么样,也不是很清楚,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基本上没有人靠近过土坯房。直到一年下了场大雨,山上的泥石流下来把土坯房全埋了,他们也就从人间消失了。其实那天晚上是有好几户人家听见那个妇女咿咿呀呀的喊声的,但也全当没听见,捂紧了被子管自己睡觉。关于那全家人的尸体也没有人去挖,泥土盖了好,反正死了的人也不过都是入土的,村子里的老人都这么说。
后来,村子里的人又说开了一个想法。说是那些狐仙并没有死,它们没了家落脚,晚上就在村子里跑来跑去,找人家歇息。那时闹鬼的传闻也很多。
如芝想起以前住在爷爷家附近的那位大娘,她的眼睛老是一副充血的样子,露出寥寥几颗发黄发黑的牙齿,吓唬她,“小孩子晚上不能哭呀!狐大仙可要来抓人,它一口一个脑袋,吱呀吱呀地咬到天亮!”
如芝真的被吓到过,她晚上一听到老鼠在床底下磨牙齿的声音就以为狐仙在啃哪个孩子的脑袋了。
火车开动了,下一站她就到了,她就能看到死去的爷爷的面容了,这辈子的最后一次啊。
她记得那天傍晚她看到的盖着粗布的那人就是哑巴女主人了,她空白的脸说明一定是狐仙舔去了她的皮面。爷爷说,她那天是来找爷爷的,她好几年没看到自己的女儿和丈夫了,求求他是否可以把女儿找回来。
她跟爷爷说,泥石流的那晚上,她丈夫女儿没处躲,就跳进了后院的空井里头,然后她用一块木板盖住了井口,希望可以躲过这一朝,等村子里的人来救他们。而哑巴女人却只身跑进了屋子里,她拼命地呼救,直到喉咙里迸出血来,都没有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最终,泥石流冲倒了土坯房,她整个人被活埋了,没到第二天早上就死了。她的丈夫和女儿如果不是闷死在井里,就是活活饿死在井里,一点也不比她好。
哑巴女人死了之后,一直在土坯房游荡,她孤魂野鬼好几年了,却始终没有看见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她一直想一直想,终于回忆起自己把丈夫女儿封在井里了。于是,她便一筹莫展,哀怨之气也愈见弥重。后来有人看见她在坐在山林里的一块石板上,双手吊在头顶,吓得全村子的人都不敢上山了。
爷爷果然帮了她的忙,挖出了她的女儿丈夫,葬在向阳的地方,好让她一家团圆,但也正是因为这样,那口井里又多一具尸体。爷爷总以为在他挖出尸体后,井又会填满泥土的,然而,没有。这是因为什么呢?如芝想估计爷爷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倒是发现,也许是因为那个女人自己却没有被挖出来和家人葬在一起的原因。